周婉倩低頭猶豫地看了看已遞到面前的男人的手,她怯怯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掌中。
武衛明立刻覺得一陣冰寒,然而冰寒之下,卻彷彿覺得手中的肌膚柔滑細膩,如最上等的絲綢……手腕一顫,他暗罵自己荒唐,居然會對一個女鬼起什麼遐思,收斂心神,念力運轉,細察之下,卻是一無所獲。這女鬼的法力弱得幾乎可算沒有,只勉強能讓她在世間出現不至於被天地罡氣湮滅而已。
這就怪了!武衛明沉吟不語……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皇家園林四周的結界因日子久了而有了紕漏,而周婉倩的運氣又實在太好,所以湊巧撞了進來……
他這邊還在想,那被他握住的手卻微微掙扎起來,武衛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抓著周婉倩的手,急忙鬆開。掌心一空的瞬間,他心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失落,彷彿有什麼極重要的事物從手心裡溜走了。
輕呼一口氣,他微微一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先說清楚,我未必能幫得上忙。」
周婉倩一下子忘掉了剛才的羞澀與悸動,「真的?你真的答應要幫我?!」
她在這人世間遊蕩了三百年,一無所獲,原以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絕望境地,這一刻眼前彷彿閃過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看著眼前這雙寫滿了渴切與激動的燦燦明眸,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是。」
回答完他不禁一愣,自嘲想著,也許真是一時神志不清了吧,但是心底深處,他竟然非常希望能夠幫到這只女鬼,果然是「鬼迷心竅」。
嘲弄起自己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善心,武衛明端起茶杯,垂下眼睫,「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鍾浩?
無意識地玩弄著手中的紙鎮,武衛明雖然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心思卻還一直停留在幾天前那座荒廢的閒雲閣裡。
以他的權力地位,自然有足夠的人手為他打點一切。十日之內,沂園的房舍院落已一一清理乾淨,器物用具也大致備齊。
至於沂園所屬的林地園囿,因為不住人,所以暫時未動,但光從廳堂樓閣來看,已恢復了幾分舊朝的恢弘氣派。
動工的第二天,武衛明便將沂園西北一帶自竹林至閒雲閣劃為禁地,不准擅入。他身懷異能,平常驅邪捉鬼多了,行事頗有神秘之處,連帶身邊的侍衛僕從也見怪不見,規規矩矩奉行不悖。
這幾日來,他不是沒時間機會再去見周婉倩,只是那天所聽到的故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驃騎將軍,頗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時,在哀帝末年的叛亂中,他堅守皇宮,於混戰中不知所終……周婉倩如是說。
書桌上放著一本《燕朝史錄》,這是武衛明叫隨從找來的,此時已翻到《帝王本紀·哀帝》那一頁,上方寥寥數行字,他卻看了無數遍,已經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戍月十一日夜……寧雅公主……飲劍自絕,盡節殉國。
寧雅公主,周氏婉倩,昔日的天之驕女,今時的一縷孤魂。
他自幼便通陰陽識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為她只是尋常鬼魅怨心未息遊蕩世間,原來卻竟有這般來頭。以時間推算,她已是四百餘年前的古人。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這四百年不知是怎麼過的……
武衛明苦笑一聲,遊蕩陽間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總有些纏綿難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專門誅滅鬼物的,然而面對周婉倩,他非但沒有出手消滅她,反而答應了要幫她了卻心願——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麼也許……
沒有也許,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與那個叫鍾浩的男人成就鴛盟,而他今日也絕不會碰見這個女人,也絕對不會聽到那樣一段無比纏綿、無比悲傷的故事,更絕對不會令自己的心掀起波瀾。
自從那天見到周婉倩,聽過她的故事,那張如花容顏便時時在眼前浮現。對武衛明而言這是從所未有的情況,他承認自己心動了,但同時也不願承認地認為,這大概是一時的迷惑,畢竟她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芳魂而已。
然而,這一縷芳魂,卻出乎意料地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
「請你幫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那日對他這麼說,聲音輕細,臉上卻是無比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得上天入地找到某個人或者某隻鬼的可能性有多麼微小,就算找到了這個男人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失約。」
他無語。她違背幽冥法則,不肯投胎轉世,在兩界游離四百餘年,只為了問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會失約?問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失約,實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個理由對女人失約,況且生死之間,性命交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堅守對任何人的約定,這女鬼卻為了這種事而找尋四百年,想必若無結果,她還會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說,生死輪迴、人世變遷,就算真能找到那個男人,只怕他也早記不得舊事。
不可諱言,周婉倩這種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卻令他的心情起伏難平。真有一種感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拋卻生死、不計歲月嗎?可以令人堅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嗎?周婉倩對鍾浩就是這樣的執著嗎?
一念及此,武衛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對那名僅聞其名的男子,湧起一陣隱約的、複雜萬分的妒意。
鍾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感情?!
敲門聲響起,武衛明應了聲,一名侍衛踏入。
「主子,沂園的房舍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也安排了十幾個下人去伺候。」侍衛前來回話,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不過,那邊仍是荒涼得很,主子真要搬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