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風、立羽他們當然不會進來。
茵雅微哂,走到桌前,發現銀月沒放棄,跑到外頭、拉著他們東扯西扯。
「一起吃吧,今兒個是臘八,大夥兒該聚在一塊兒吃臘八粥的,連王嬸都趕回家裡同孩子家人吃飯了呢,咱們可不能放夫人一個人孤伶伶吃飯。」茵雅淺笑,等著聽銀月怎麼說服他們。
「咱們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可憐人,有節日理所當然要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就算不想安慰我,至少也安慰安慰夫人吧,謹言姑娘不是交代了嗎?夫人沒了家,很可憐,要咱們多陪陪她——」可憐人?原來陸茵雅終有一天,也成了可憐人。
堂堂的陸府千金呢,豈有今日,這叫什麼,人算不如天算嗎?
苦澀一笑,銀月沒說服端風、立羽,倒是先說服了她。
她走出屋外,筆直走到端風面前,定定看著他的臉,她不讓自己露出半分畏懼眼神,因為,那樣的眼神曾經傷害過一個男人。
「銀月說得好,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就讓咱們同醉一宿吧。我立誓,絕不在這樣的夜裡,讓你們對主子難交代。」端風轉頭和立羽互望一眼。
多日相處,別人不明白,他們還能不懂,陸茵雅根本不是個惹事人物,倘若真想惹事,她就不會在緊要關頭跳出來,替王爺平息這場風波。
她對王爺是實實在在的真心,即便王爺對她——立羽朝端風點頭。
端風率先走進屋裡,茵雅、銀月隨後,立羽在最後頭進門。
見他們同席,銀月樂得呢,她一面擺碗筷,一面說話:「夫人,您教教我念詩吧,您兩句什麼淪落人的,他們就乖乖進屋,不像我,講到喉嚨都啞了,他們睬也不睬我一下。」茵雅輕笑,低頭夾菜,她不想為難他們,不想提了他們回答不了的問題,可她不提、銀月提了。
「端風啊,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這裡?」端風停箸,望向茵雅。
以為是她授意的嗎?茵雅搖頭,說:「不要理會銀月,你可以不回答。」
「什麼不理我,夫人,您得站在我這邊。是謹言姑娘自己跟我講,再過不久,就要送我們出京的。謹言姑娘說,在裎縣有個大宅子,房子美的不得了,我們搬到那裡後,就可以和夫人天天上街,不必像現在哪裡都去不了。」她嘟起嘴,夫人不打緊,可她都快要悶壞了。
茵雅失笑,連謹言都被她磨得不得不多話,這丫頭,本事真大。
端風沒應聲,立羽說了,「主子尚未吩咐——」茵雅明白,急急阻止他。「別回答,主子不想你們說的,半句都別提,今天晚上共餐,為的只是團聚,沒別的多餘意思。」她舉盞,以茶代酒,敬眾人一杯,仰頭,飲盡。
「幹麼這麼小心。好嘛,不問就不問,那咱們聊聊家裡事——」銀月話沒說完,端風、立羽像聽見什麼動靜似的扶桌起身,抽出腰間佩刀,飛身竄出。
是誰?誰會在這樣的夜裡出現?茵雅想破腦袋,也推敲不出一個答案,難道是——皇后知道她沒死?
心猛地一沉,她起身,企圖躲進內室。
「夫人!」銀月沒見過這陣仗,嚇傻了,就在此時有人動作很大的推開了門。
茵雅直覺回頭,一轉眼,視線遇上那個人——那個把她從池子裡救出來,她的心就此遺落在他身上的男人,那個眉間額際有道猙獰疤痕、她卻讓他難受傷心的男人,那個她愛了一輩子、卻也怨了一輩子的男人——傻了、呆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壢熙。
為什麼要出現,他不曉得這樣子有多危險,他不知道暗地裡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等著抓他的把柄?
他們之間,不是已經在那杯毒酒之後,一點關係也不復存了?他們不是早該——斷得乾乾淨淨?
她張口結舌,明明有那麼多的話想問,卻半句問不出口。
與茵雅不同,壢熙在看見她那刻:心暖了,像有人在胸口處放進暖暖包,像在寒冬裡穿了發熱衣,像地球大逆轉,冬天突然變成夏季。
然後他揚起了一個很大、很燦爛、很耀眼,會把冰河融解、把冬變成夏的笑臉。
還好,還好她安然無恙,還好龍壢熙在最後關頭決定救她,還好皇帝的鴆酒沒有毒死她,還好他有機會改變他們的前世今生——還好、還好——茵雅發呆發傻,他怎麼能那樣對她笑呢?
知不知要切掉一段感情是多麼的艱巨,她得下定多大的決心才能強迫自己喝下那杯毒酒,將兩人之間清除得一乾二淨?他怎能那樣笑,知不知那樣的笑會怎樣烙在她腦子裡,永世不清?好過分的男人,他怎麼可以對她那樣笑!
「雅雅,你好嗎?」壢熙向前一步。
簡短五個字,她像落入時空陷阱,一下子掉回到她八歲時。
那個時候,他還沒上過戰場,她還是人小表大,隨時隨地想要伸展雙臂站在他身旁保護的小女孩,他——便是那樣喚她的。
雅雅——雅雅——淚水就這樣,在眼底凝結成滴,然後一個眨眼,翻了下來。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他又想把龍壢熙抓來毒打一頓了,不過是簡短五個字,她竟然感動成那樣。
一個衝動,他奔上前,緊緊地、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雷,打在她心上、也打在她耳膜裡,時空彷彿靜止般,將兩人定在這裡。
茵雅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弄懂,只想著,就這樣,一天、一月、一年、百年——讓她在他懷裡,成石成木,成千年望夫石——淚無聲無息地落著,滿肚子的委屈爭先恐後,彷彿找了宣洩口。
他可知道經歷過一場生死,她已決意放下相思,已決定看淡情愛,笑看人生自是有情癡。
可他,一個動作,就把她看淡之事濃烈了起來,再次讓她一日不思量,攬眉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