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要溫柔,不要個性;天真、沒有個性的女孩才可愛。
這種想法上的根本衝突根本無法平衡,他也懶得求協調;反正他就是不愛笑,也不喜歡那些沒事亂笑的女孩。
沒辦法!他實在想不出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快樂的事,可以讓人沒事想著就發笑。何況,製造一個笑容是很累人的,要牽動臉部很多的肌肉和神經,笑久了嘴巴也會發酸。反正,他本來長得就像石膏像,沒表情也是理所當然。至於那些笑得會發花的女孩,就留給那些混哥混弟們稱讚。他實在不懂得怎麼欣賞。
怪的是,他不笑,女孩子卻會自己跑到他面前對他發笑。她們說,他看起來冷漠憂鬱,有一雙痛苦的眼神。
天曉得!他只是前一晚熬了半夜為趕一份再不交學期成績可能準被當死的作業;或者跑到山上呆呆凍了一夜等著盛接據說會漫天亂墜的流星雨;更或者,只是無所事事過了頭,看了幾場讓人一頭霧水外加昏睡的藝術電影罷了。
饒是如此,笑容掛在她們臉上,隨她們高興發花,他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女人總喜歡自以為自己是上帝派下來的天使,義無反顧地掛著一張純潔不沾塵的笑臉,以拯救那些絕望、痛苦的靈魂。
大概吧。她們不是說了,他有一雙痛苦的眼神?
不過,他還是不明白。他問,到底有什麼事值得她們那樣笑?難道不覺得累、嘴巴酸嗎?
每個人,幾乎沒有例外的,先蠢笑一聲,再睜著天真的大眼睛回答說:沒有啊,難道你不喜歡看到一張快樂有笑容的表情,而寧願回對一張愁眉苦臉?
他只能在心裡歎口氣,不問了。
因為這樣,因為女人似乎天生就愛天真蠢蠢的笑,因為他沒有遇過不會對他發笑的女孩,他從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會有不笑的女孩。大家批評他冷漠,所以他也沒想到,一張不笑的臉,會是那麼冷、那麼淡。
女孩子他是看太多了,任她環肥燕瘦,看到他,多半會像看到一尊漂亮的偶像,很少有不對他流露出讚賞藝術品似的眼光的。打從他第一天到女中,便轟動全校,而那小女孩卻對他如此漠視,約莫是故作姿態,以表清高。
是的,小女孩。那時他二十八,有點老了。
說真的,他還沒有接觸過那麼冷淡的眼神,空空的、沒有一絲意味及任何表情。
他已經很習慣那種帶著複雜表情、各種感官情緒彙集的眼光,小女孩異質於那種複雜的冷淡空洞的眼神,實在讓他不習慣。而且,她不笑,不會像別的女孩般露出一臉天真純蠢的傻笑,更教他覺得不習慣。
她在台下望著他,用著她那空洞沒表情的眼神,有別於其它角度一式的西瓜頭、從她自己幽微的角落望著他,一點點地教他感到無措。那雙眼好像會將他看穿,他不習慣那種透視;它讓他覺得它像似看穿了別人看到的那尊只有光影的石膏像,而透視到他靈魂的真象。
該死的眼睛!它為什麼不會笑?
※ ※ ※
「老闆,再來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攤的老闆,要了另一杯涼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搖搖頭,雙眼在小攤湯鍋蒸出的熱霧中模糊。
三十四歲的他,曾幾何時,回憶變得那麼多?
也許不會,如果沒有收到那封信的話……如果沒有那個不期然……
如果沒有那對該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學生涯著實如意暢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學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愛發笑;因為笑得沒名目,也就顯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顯得異端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個名字。
她的那種沒表情,既不像懷有什麼心事難解,更不似因著聯考或課業壓力所形成的麻木無覺;倒像是天生,生來同人異質。
十多歲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將來會變成怎樣,讓人不禁替她感到憂心。對的,她十八歲,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問她: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像別人一樣快樂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問:做什麼要笑?五官分明的輪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線條。
他答不出來。是啊,做什麼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種冷冰固定的姿態。她會甩頭,會揚眉,會撇嘴,會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據他側面觀察,那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有時像瘋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維;有時漠然隔世,固執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堅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萬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樣,沒什麼特別的才華,體能、音樂、美學藝術樣樣差,成績也不怎麼樣,就是長了一張不笑、異質於其它表情規格一式的洋娃娃,而顯得突兀卻很有個性的臉;以及,滿腦子脫軌的思想。
是的,脫軌。
她這麼告訴他:我從來就不想長大,但我不可能永遠是天使;有一天也許我會選擇結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變天使嗎?
他不懂她在想什麼。
她灰暗的思考,還是青春的浪漫多於對生命的荒涼及荒謬的覺悟吧?
但她看著他,眼神穿進他眼眸,突然間他——或者說,忽然自言自語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並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迷惘,疑惑青春過盡後,那必然墜入的社會化與衰老吧?
多年輕啊!他可曾也有過那樣迷惘的年少?
他怕她會走火入魔,缺乏對生命的熱情,勸她多和同學來往,她用著空洞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啞口。
她是不馴的,對人沒有熱情。可像她那樣的人功課不好,才華又不突出,又過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麼好驕傲?可是,她就是一副與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蟲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