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年妃比她小了許多,他雖然猜側兩人不是情人關係,但也不禁覺得怪怪的。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出口。她也沒有瞞他,說出實情——
「當年我父母在京城被問斬,我和弟弟被發配邊關。發配路上,押解我們的差宮曾經是父親的手下,因念及父親對他有恩,私下將我們放走,向上享報說我倆在路上遭遇霍亂,都已身亡。本來我應該帶著弟弟替身他鄉,但我不甘心,還是偷偷回到京城。」
「一個弱女子,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如何才能報得家仇?更何況弟弟年幼,尚需撫育,可是京中已無親友可以讓我們投靠。走投無路之對,是那茶樓的老闆看我們姊弟可憐,收留我們住了幾日,我趁勢求他收養弟弟,老闆心地善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但我一人依然沒有辦法報仇,思來想去,最快也最容易接近達官貴人們的方法只有青樓一途。」說到這裡,她的眼中不知是苦笑還是淚,「十六歲,我就賣身青樓。第一次接客,因我還是處子,鴿兒向嫖客開價十兩銀子,最終我靠賣身得賞銀七錢。這七錢銀子,我全都交給了茶樓掌櫃,只為了他可以對我弟弟更好些。」
他聽得心中震動,但表面一如往常的不動聲色,問她說:「你弟弟知道你現在的身份嗎?」
「豈會不知?」她妻然笑道:「小時候他只埋怨我,為什麼要隔好久才去見他一次。後來他大了些,有一次悄悄跟著我去了寒煙樓門口,便什麼都明白了,從此和我翻臉,斷絕了姊弟關係。」
「為何?」
她幽幽長歎,「我家雖然敗落,但終究是替纓世育。這樣的家族中竟然出了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他豈能容忍?」
「所以你去茶樓,只是為了看一個根本不領你情的弟弟?」
花鈴望著湖面,默然無語,那眼角閃爍的淚光比湖水還要晶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動情,知道她除了在人前笑語迎人、八面玲瓏之外,還有如此軟弱孤獨的一面。
但她終究沒有讓眼淚輕墜,再轉頭時,笑容重新浮現在唇邊。她抱起琵琶坐在船欄前,問道:「王爺,想不想聽我唱一曲?」
他愜意地坐在她對面,摺扇輕揚地笑應,「好啊。」
第6章(2)
輕攏慢捻,琵琶聲響,那是他平生聽過最美好的琴聲、最動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卻是最憂傷的心情——
「一答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抖陽。瑤花多怨,臨流求影雙。澗邊碧草蟲吟,明月夜,空谷獨芳。曉雲開,照花清絕,一湖微潤光。問去年此對,點點鵝黃,飛予何方?東風道不知,一徑蒼涼。雖羨人間春色,只悄對,煙雲茫茫。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聽她唱罷,他才知道,他以傾國傾城的牡丹比擬她,她卻甘願做沒沒無聞的空谷幽蘭。
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在她心中究競抽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嚮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邊,連人帶琴抱在懷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語的安慰,她如他一樣孤獨寂寞,所渴求的,無非是一個可以棲身之地,和一個可擁抱之人罷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縱然攬臂懷中,卻再也不能碰觸到那個人了。
但,她的呼吸彷彿就在耳畔迴盪,她的氣息,他閉上眼都能回憶。
她怎麼可能不在了?怎麼可能?他明明好像還能聽到她的心跳,聽到她的笑聲如鈴……
「一獸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斜陽……」
猛然間,藉著水波,一陣陣音浪遠遠地飄蕩而來。他征住,以為是自己的回憶產生了幻覺。但是漸漸的,那聲音還在飄搖,且越來越加清晰。
「問去年此時,點點鵝黃,飛予何方……」
朱成淵霍然站起,急迫地撲在畫舫四周的船欄上,尋找著歌聲傳來的方向。
與歌聲同對飄搖而來的還有琴聲,並非琵琶,而是古箏,但這曲調,卻與他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詞我從未聽過,是你寫的嗎?難怪,那些自視甚高的文人墨客都奉你為才女。」當年他如是感慨。
她的臉上卻並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淡淡道:「是飄零之人的飄零歌罷了。這樣傷情之音其實我並不喜歡唱與人前,只是偶爾客人也會喜歡與我談點傷奉悲秋的矯情罷了。」
「這詞是你的舊作,還是剛才一時興起的新文?」
她笑了笑,「信口胡了兩句,王爺聽得不順耳,我以後不唱就是了。」
「不,我喜歡聽,尤其喜歡你只唱給我一人聽。」他托起她的下顎,雙唇擦著她的唇辮,舌尖引逗著,「何必說什麼『手生恨,知音難覓』的,本王不就是你的知音?」
真真假假的情意,暖昧擦撥的調情,讓他們當時都沒有再糾纏於這個話題。此後他的確沒有再聽她唱過這闕詞給別人聽。
但現在,唱這闕詞的人又是誰?
終於,他看到一艘畫舫,蕩悠悠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大約十幾丈的位置,正與他的畫舫相對而行,擦船而過。
畫舫上亦有燈火人影,但因為船市都已放下,所以船上的情形看不清楚。
他心頭激盪,擾如烈火烹煎,又似波濤洶湧,恨不得一步跳到對面那艘船上,將那彈唱之人揪出來看個清楚。
「調轉方向,追上那船,」他大聲喝令船!,讓本來正準備靠岸的船工嚇了一大跳。
許成義站在船邊正要上岸,因為朱成淵這聲喝令,船舷又驟然離岸七、八丈開外,根本上不去。
他又是生氣又是奇怪,回頭看衛王爺手指的方向是前面另一艘畫舫,便問道:「那船上有王爺要找的人?」
朱成淵只怒視船工,急促地催逼,「快點!追上那船,本王另有重賞!」
船工一聽有重賞,頓對振奮起精神,幾名船工同聲吃喝著,划槳搖榕,掉頭追向那艘畫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