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廢話。」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洩露。
「我兩歲半就會啃雞腿,因為每次奶奶燉雞湯時,雞的兩條腿上就會註明『我是盧歙的』,姊姊們不可以碰。但有一次六姊嘴饞,趁奶奶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雞腿一口,因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頭也咬住,我痛得放聲大哭,可是六姊捨不得放棄到嘴的雞肉……」
她很進入劇情。「然後呢?」
「然後……人贓俱獲!六姊被奶奶罰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面跪一面懺悔,嘴裡念著,『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
噗哧一聲,劉若依一口烏龍茶噴上他的臉。
能訓練好猴子的方法,就是當它做對某件事時,就用食物獎勵,慢慢地,猴子就會不斷重複做主人希望它做的事。
盧歙是那隻猴子,而劉若依的笑容是吸引他的最佳獎勵,於是盧歙學會用故事換取她的笑臉。
他說的全是自己的故事,明明很悲慘的,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再加上動作、表情,就會變得很好笑。
比方他說:「某次我爸爸被黑道狠狠扁了一頓,債主叫爸爸最好趕快還錢,還以不標準的國語撂下狠話——「不含層、就砍倫』,我爸的左眼掛起一顆大黑輪,右腳還被踹了好幾腳,走路一跛一跛的,很像李鐵拐,黑道在的時候,他就一直裝疼,還唉唉叫道:『偶快死嘍、偶快森天嘍。』
「可是黑道前腳出門,爸爸就不叫了,立刻振奮精神,用阿兵哥那樣的標準口令叫我們集合,三十分鐘內打包完畢,於大門前報數,果然三十分鐘一到,大家將細軟通通整理完畢了。那是我第一次整理行李,速度飛快,由於爺爺不斷誇獎我,覺得自己心裡暗爽,我怎麼這麼棒啊,長大以後一定可以當搬家公司的老闆。
「後來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應到人數十二個、實到人數十三個!點完,我們趁著深夜,開貨車跑到山上老家躲起來。
聽到這裡,劉若依心想:如果換成自己,她大概只會忙著哭、忙著鬧脾氣、忙著大叫——我不要離開家裡!肯定不會覺得自己很棒,不會想到長大可以開搬家公司。他的樂觀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因為磨練太多給磨出來的。
接著他說:「那天車子開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大雨,爸爸開車,爺爺抱著奶奶擠在前座,我和媽媽、七個姊姊坐在貨車後面,用一塊很大的塑膠布蓋住頭頂,各自抱著自己的包包,弓著身子,在塑膠布裡面你看我、我看你,耳朵聽著雨水打在塑膠布上,叮叮咚咚的。記得那時四姊突然講了一句話,『真好,每次叫爸爸帶我們去露營都不行,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在車上露營了!』」
然後,他們全家就在帳蓬裡面高聲歌唱。
他講得很開心,還搖頭晃腦地唱著那個晚上大合唱的歌曲,「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啦……」
劉若依聽著聽著,既心酸又想笑。把逃難當成露營,大概也只有他們家的人辦得到,不知道是初生之憤不知死活,還是基因裡面少了恐懼。
「結果那天晚上開在山路上時,爸爸被打瘸的那條腿痛得厲害,他痛到擠眉弄眼,忍耐不住就發出一聲尖叫,那個聲音很恐怖,尤其車外陰暗無光,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撞到鬼呢。
「那時我二姊擔心得哭了,媽媽安慰我們說:『放心,你們爸爸的腿很爭氣,一定會撐到家裡,而且爸爸的尖叫聲很有力,如果山上有鬼會被嚇跑的。』」
就這樣,在他說著家族故事的時間裡,她一點一點拉近與他的距離,而他也一點一點走入她的心底,在接下來的兩年,他們漸漸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他也成功地把包裹在她身上的冷漠,一層層除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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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國三的尾巴,這天早自習時間過了一大半,同學們大都懶散地發呆。
學測將至,可大部分同學都還沒有該認真準備的自覺,好吧,她念的這間,不是明星國中也不是明星班級,和她在台北念的差很多。
幸好她和盧歙爭氣,每次月考都在校排行榜上佔住第一、二名,讓他們事事強調公平性的班導師很有面子,走起路來,風大。
此時,劉若依拿著螢光筆,一面劃重點、一面背誦,她默默念著,把外面的雜音排開,突然背上有人用筆輕點她幾下,她回頭,遇上盧歙的笑臉。
盧歙還是坐在她後面,不過兩年時間,他的身高從一百六抽到一百八,還有繼續往上長的趨勢,幸好當年寫情書給她的是李聞不是盧歙,不然那句「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就可以拿來當笑話講了。
他遞給她一個紙袋,裡面有塊割包,包著又肥又嫩的肉、酸菜、香菜、小黃瓜和香味四溢的花生粉。「我媽媽做的,很好吃哦,試試看。」
「謝謝。」她經常吃盧媽媽做的東西,盧媽媽有一手好廚藝。
盧家舉家從山上搬回市區那年,他們本來想開個小吃店,但因為不熟悉市場而作罷,盧爸爸重操舊業開了間製冰廠,夫妻合作,一天一天將幾個孩子拉拔長大。
盧家老大、老二已經結婚,老三當護士,老四當老師,老五在竹科當工程師,老五、老六分別在念大學、研究所,轉眼間,盧歙也快上高中了。他們家的小孩都很認分、上進,盧爸爸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窮人家的小孩,沒有不上進的權利。
他們都樂觀地相信著,生活會越過越好。
盧歙把這份樂觀傳給劉若依,漸漸地,她也感染起樂觀思維,就像愛斯基摩人若遷移到台灣,也會漸漸適應亞熱帶生活圈,遺忘冰天雪地是怎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