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這男人的斯文,只是假斯文。
果然,他見她抬頭了,就用那雙黑溜溜的眼瞧著她,張嘴毫不客氣的就是一句:「我餓了,你這兒還有多一副碗筷吧?」
她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眼前這易家大少爺,道:「你一個大少爺,不在家裡吃飯,怎老來我這兒討食?」
「我家廚子整天大魚大肉的,沒你弄的清爽。」他眼也不眨的說。
「我這兒只賣早點和豆腐而已,晚上可沒供餐。」雖然這麼嘟囔著,她還是轉身給了他一盆溫熱的水,「先把你手洗洗。」
跟著,又去替他備了一副碗筷。
他洗完手,自個兒拿著碗筷就起身從一旁的飯鍋添了飯。
一掀開那飯鍋上的木蓋,他就瞧見裡頭炊了滿滿一鍋的白飯,遠遠超過她一個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為了他才煮這麼多飯,嘴角不覺悄悄輕揚,他拿起飯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著她道:「你知道,我送書到岳州城剛回來,本也不覺得餓,誰知遠遠就聞到豆腐香,害我饞得口水直 流,等我一回神就進來了。你蒸籠裡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臉饞樣,她回身把蒸籠裡的菜也拿了出來。
「鹹蛋肉泥蒸豆腐。」她將菜碗擱上,也坐了下來,拿起碗筷,道:「配飯吃的,味道重。」
他嘗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著他。
這傢伙從小就挑嘴,愛吃也懂吃,不好吃的東西,他是怎樣也不會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著她,又吃一口。
「嗯。」見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問:「怕膩,提點味,很奇怪嗎?」
「不會。」他搖搖頭,筷子夾起青脆的絲瓜入碗:「挺好吃的。」
見他不客氣的開吃了起來,知他喜歡,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著慢慢吃起自個兒的晚飯。
自從易家少爺說要教她寫字之後,轉眼已過了十三年,那天在島上,她還以為他說說而已,等時過境遷了就會忘記,誰知道幾天後他真的帶著一本書到她家來找她。
那會兒,她都以為只是他一時無聊,所以藉故尋她開心,八成教她兩回就算了事。
誰知,他卻來了不只兩回,只要有空,他就會來找她,還送了她紙筆,一筆一畫的教她認字,他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麼寫,豆漿怎麼寫,教她水缸和鐵鍋怎麼寫,他告訴她那座好 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後他教她看那本書,那不是什麼困難的四書五經,那是一本小說,一本說書人會拿來說故事的書。
他還沒開始教時,她已經好奇的翻看了好幾次,好想好想知道上頭是在說些什麼,好怕他就來拿一回邊膩了,可後來他真的只要有空,就會來,一字一字的教她認,告訴她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和其他的書籍相較,那本書沒幾個字,總共也才十來頁,可她光是認完上頭的字,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當她念完了那本書,他又給了她一本書,跟著又一本,跟著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著它們,將上頭的字一個個記進心裡,任那些書裡的天馬行空,在腦海裡翻騰。
她好喜歡看書,真的非常非常喜歡。
在書裡,那兒有另一個世界,書裡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
看了書,她才曉得,為什麼人們要過年,為什麼過年要包水餃,又為什麼要放炮仗;看了書,她也才曉得,原來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鄉旁,而東邊那兒的盡頭,竟還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寬 廣的水鄉,那兒不稱做湖,稱為海。西方那兒則有好幾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畫腳的和她解釋,書裡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沒見過的東西,他若是能找到,便會特別帶來給她瞧,或帶她去瞧瞧。
那時日,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即便後來她發現,他在人前總裝沒看見她,他總是在私下才會來找她。
起初察覺這事時,她有些難過,可她不怪他這麼做,他是紙坊的少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面子要顧。
他對她很好,已經很好。
他教她識字,告訴她那些字該如何正確的發音,讓她瞭解許多許多她以前從來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時間和她閒聊,應天堂的人對她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說三道四,是 易遠讓她瞭解這個世界。
他把她當朋友,什麼事業會同她說,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都如此。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她很珍惜他這個得來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業。
那之後,他沒再來過,但每當易家紙坊裡有新書印行,她總能在家門口發現一本用油紙包好的新書。
然後,有一天,油紙包沒再出現了。
她知道,朋友的緣分,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偶爾,她會在街上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她也就只遠遠的看著,想著兩人之前,曾經有多麼熟悉,曾經也是朋友。
一年兩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曾經的熟悉變為陌生,她從小丫頭,變為姑娘,他則從小霸王,變成城裡舉足輕重的紙商。
她原以為,他與她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交集。
因此當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於街上撞在一起時,她真的沒想過他會認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轉身離開,沒有多加攀談。
誰知他卻追了上來,拉住了她。
「鼕鼕。」他在她抬頭時,擰眉看著她說:「幹嘛裝不認識我?」
她眨著眼,愣看著他。
「我是易遠啊,你忘了?」
她沒忘,她一直記得他曾對她的好。
「教你寫字的那一個。」他說。
「我知道。」她滿臉通紅的看著他,道:「我只是以為……我不知道你記得我……」
「你開玩笑吧?」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面露不悅,「我怎麼會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