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易家少爺,他少有緊張時候,可這回,卻無端汗濕了手掌。
該死,不過是個賣豆腐的,他還怕了他嗎?
一時間,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視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
「我來送書。」他將手中拿油紙包好的書,提拉起來。「給鼕鼕的。」
男人垂眼瞧著那油紙包,然後緩緩將視線往上拉到了他臉上,可卻半晌也沒伸出手,只平淡開口。
「易少客氣了,小女近年已從少爺那兒收了不少書,多到她床頭都擱不下了。這書,也是要錢的,易少還是自個兒將書收著,小女將來若想看書,自會攢錢去買。」
「這是送她的,我又沒要收錢。」他微惱,擰起了眉:「我又不差這幾文錢。」
「幾文錢,那也是錢。」男人仍沒抬手收書,只冷冷的看著他,道:「易少對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麼意思?」他臉一沉,垂下手,冷聲質問。
既然他問了,男人乾脆把話說清楚:「小女只會賣豆腐,也只須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識字有啥不好?」易遠憤憤不平的問。
「懂得多了,就會想要更多,無法安於現狀,可小女耳有殘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會徒增此生痛苦,與其痛苦一生,還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穩穩、平平順順的過日子就好 。」
聞言,他真的怒了,衝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讓她今生今世都開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著他問:「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易家的少爺!」
他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震震迴盪在黑夜中。
聽到這句話,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雙手抱胸,一臉冷漠的垂眼瞧著他,冷聲道。
「是,你是易家少爺,所以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給的。易家是家大業大,那是因為你祖上庇蔭,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再多的萬貫家財,也會有用光的時候,再好的 生意,也終有垮掉的一天。從小到大,你親手攢過一文錢嗎?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個兒都顧不過來,還能保鼕鼕一生一世嗎?」
這席話,如一桶冷水,當頭就潑上他臉,教易遠臉色不變,可偏偏這男人說得有理,這些日子接手了家業,他確實察覺到自己的不足,雖然他讀過書、練過武,可他發現他和那些紈褲子弟其實沒什 麼不同,他們全都對自個兒家裡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會從家裡拿錢揮霍,沒用的敗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這般想,就連他底下的人,也都這樣認為,只是他們礙於易家權勢,從來不敢真講出來。
被人這樣不留情面、赤裸裸的當麵點出來,那還是頭一遭。
一時間,有些惱羞成怒。
直視著眼前的男人,他握緊了拳,憤懣的道:「你怎知易家不會在我手中更加興盛?不過就是錢,我若想攢,還怕不手到擒來!」
「若然如此,屆時你若想用自己攢的錢送小女多少書,雷某都不會攔著、不會擋著。」男人冷冷瞧著他,說:「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請回吧。」
他緊抿著唇,額冒青筋的怒瞪著這姓雷的,雙拳握得死緊。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擺出請回的手勢。
易遠長這麼大,哪吃過這種閉門羹,他氣得緊抓著那包裹掉頭就走,一路咬牙切齒的走了幾間屋,想想又惱火的轉身快步走回來。
那男人已回屋開始推那磨黃豆的石磨,看見他,黑臉一沉又走出來,他等那男人跨過門檻,就見那包裹再遞伸過去,冷著臉說:「鼕鼕等著本新書等很久了,我答應過要送她的,我都已經拿來了, 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溝裡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還是不動。
他怒瞪著那傢伙,只道:「你看著,我易遠終有一天會在岳州城起樓,我若做不到,絕不會再來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衝動的說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雙沉沉的黑眼盯著他,盯到他覺得自己頭臉耳手都熱了起來,然後姓雷的大笑出聲,笑得他又氣又惱,幾乎想衝上前去痛揍這男人一頓,但那男人笑著笑著,一張嘴卻越來越大 。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驚怒的看著那男人,卻見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將他整個世界都吞沒。
你動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遠在暗夜中睜開了眼,只覺全身被冷汗浸濕。
心,跳得飛快,快得都痛了起來。
第4章(4)
屋子裡暗沉沉的,只有紙窗外,透進些許微光。
一夜,將盡。
屋子裡很靜很靜,可恍惚中,他卻彷彿能聽見夢裡那男人的笑。
他從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著倦累的臉,明明睡了一夜,卻像是不曾休息過似的。
該死。
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個男人了。
都是因為那姓蘇的,才害他夢到了那件事,還將他的記憶扭曲成那個樣子。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將手拿開,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著一室的混亂。
那一夜,她爹其實答應了他,那男人把書接過去了,默認了他的要求。
雖然一開始他其實並沒有真的想那麼說,可是等說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當男人沉默接過書之後,他心裡既緊張又高興,回到家在床上輾轉反側,無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樓是大話,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許久,可他發誓他會做到,一定會做到。
他會讓她一輩子都能自由的看書,都能那樣開心的笑。
為了能在岳州城起樓,他花了比別人還要更多的時間鑽營家業,他很快就發現在造紙這一行,他雖因為從小多少有接觸過,懂得點皮毛,但真要深說起來,其實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