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驀然一痛。
他伸手輕觸她的下巴,要她抬頭,她卻撥開了他的手。
他不讓她撥,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她惱得轉手又撥,他再反手,她這回乾脆雙手並用的推開他。
「走開、你走開……」她垂著腦袋,語音沙啞且哽咽:「走開……」
他不放手、不讓推、不走開,兩人幾番推拉,他不再強逼她抬頭,最終只一把將她拉進了懷中,將她輕擁,雙唇抵著她的額,低語。
「噓……噓……對不起……對不起……」
她聽不見,他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道歉,想安撫她。
她小手推著他的胸膛,暗啞的要求:「放開我……」
他不想,也不願,只更加收緊了環著她的長臂。那麼多年了,他忍著、再忍著、又忍著,他什麼都可以忍,就只有她的淚,讓他無法忍受。
小小的肩頭在他胸口輕輕的顫,顫得他心也痛。
然後,終於,像是知他不可能放手,她不再掙扎,只以小手揪抓著他的衣襟,將小臉埋在他懷中,他可以感覺她熱燙的淚濕了胸口的衣,教他只覺萬般惱怒不捨,恨不得將傷害她的人都揪去撞牆,恨不得能一輩子都將她這樣護在懷中。
早上離開時,他太過心煩意亂,所以東西也沒拿就走了,他沒想到她回來找他,竟會來找他。
送吃的來。
這些年,她一回也沒來過,都是他去她那兒。
他知,她會怕,怕人閒語,怕旁人也怕他誤以為她想攀著他,想圖他個什麼。
可就沒人——除了那老奸巨猾的蘇小魅——沒人知道,連她也不曉得,其實他才是想貪什麼,圖什麼的那一個。
第6章(2)
夕陽緩緩在城西落下了。
巷,已變暗。
可就在這時,有人從巷口拐了進來。
他知道那人會見著,也知她不會想讓人瞧見她在哭,更不會想讓人見著她在他懷裡,所以他一把將她抱起,腳一點地上了屋,幾個起落,回到了自己紙坊的後院中。
院子裡,人都走了,就剩那些已被洗淨的深鍋在那陰乾,他抱著她穿過那些比人還高的黑色大鍋,腳不點地的閃身入了房,腳跟一勾就將門給拉上。
夕陽的餘暉已盡。
屋子裡,暗得幾不見光。
可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著他的衣,貼著她的臉跳。
方纔,她又羞又氣,見了他,只把滿腔的委屈和不快,都算到了他頭上,明知那不是他的錯,明知他有多無辜,她還是氣還是惱,只一個勁的直推他,不想讓他瞧,瞧她止不住的淚,瞧她停不下的傻。
更不想,看他問她為什麼要來,又為何要哭。
那一會兒,她只想回家,蜷縮在床上,等心裡的疼自個兒消。
所以她死命的低著頭,用力的推著他,直到他強行將她拉入了懷中,直到她因為死命的低著頭,見著了他捲起的褲管,赤著的腳。
那一雙,沾著塵沙的大腳。
心微怔,方領悟,他連鞋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光著腳,就跑來了,來找她。
剎那間,再無法用力推開他,她咬著唇,淚卻更加洶湧。
若他沒那麼好,不對她那麼好,這一切就不會這麼難受。
她應該要繼續推他,應該要從此將他擋在門外,別再同他來往,可他哄著她,像娘往生時,爹抱著她輕哄安慰那樣的哄著她,他的長臂環抱著她,說話的氣息拂著她的額角。
而她真的好難過、好難過,被他這樣一哄,多年來被人嘲笑、欺侮、羞辱而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再受不住,一併決堤潰散上湧,從眼眶奔流。
她知道他帶她離開了那條巷子,可她不介意,也沒力氣去介意,她只想就這樣一直把臉埋在他懷裡,感覺他的心跳,感覺他的溫暖,感覺他像抱著心愛的珍寶那樣,小心翼翼的輕撫安慰著她。
然後,淚,終於因為他給的溫暖,不再泉湧,慢慢平息下來。
她吸著鼻子,嗅聞到他身上那帶著些許汗水、丁點澡豆,還混雜著些檀木的味道。
他仍環抱著她,大手撫著她的背,但已經沒有再說話,她感覺不到他胸膛除了心跳之外的震動,他幾乎貼在她額角的唇也不再噴出熱氣,只是規律且深沉的呼吸。
恍惚中,她幾乎像是能聽見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響著。
可那只是幻覺,她還記得心跳的聲音,記得兒時貼在娘親身上,趴在爹爹胸口時,聽見的規律聲響。
那聲響,那震動,都教她心安。
她聽不見了,可是她依然能感覺到。
不自覺的,她張開小手,讓掌心貼平在那徐緩的震動上,感覺它一下一下的撞擊著她的手心。
然後,才知,他的衣,都被她的淚浸濕了。
羞窘,悄悄的爬上了心頭。
她在他懷中偷偷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被他帶到了一間屋裡,窗外的天色已暗,屋子裡沒點燈,黑漆漆的,雖不到伸手不見五指,可也瞧不清多少,隱隱約約中,她只看見桌案、屏風、燈具的暗影。
不知何時,他已抱著她在地上坐了下來,讓她蜷縮在他腿上、在他懷中。
這兒有紙與墨的味道,木頭地板上,似乎還堆著些什麼,有些她看得出來那是書,有些卻一坨坨的,不知是啥。
忽然間,門窗外有光影透進,她微微一驚,身子輕縮,可他已再次以大手攬住她的肩背,小心的安撫她。
她心莫名一定,再瞧,只見窗上映著一人的身影,那人提著一燈籠,拿著高架把廊上的燈籠取下,將燈籠點上了火,又掛了回去,跟著那人轉了過來,面對著大門。
她微微又驚,擔心那人會開門進屋,慌張中忙要起身,肩背上的大手卻不動如山,反而收得更緊,他另一隻手更是摟住了她的後腰,她能感覺到他張嘴的吐息,感覺到他規律的心跳。
他好像說了什麼,可她聽不見,不禁抬首望去。
這一抬頭,只見門外廊上燈籠裡的火光透窗而進,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和他那雙黑眼,還有他那像是近在眼前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