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險惡至極的暗潮洶湧好像不曾發生過一般,安安靜靜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視看手中冰涼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兩帝晚年,由於年事已高,體力不足,難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亂。清元登基時,將常德後期留下的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當時清元已七十來歲,很多事情只能眼睜睜看看,管不動了,卻因傳位的問題,遲遲無法退位。
雖然他最後仍是傳給韶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對此事沒有遲疑和考慮過。在他無法下決定的那六年間,朝政腐化,百弊叢生,韶明即位時,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況。
整傷綱紀,削平亂事,這並非一蹴可幾之事。於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待時機成熟,便是收成之時!
延王回去之後,積鬱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沒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離世之後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惡多端的鎮遠將軍及其子。此舉雖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極,趕盡殺絕,對她更加畏懼了。
稅改之事,朝臣無異議,詔令已頒;稅改只是節流,還有開源,這則要從玄國礦產採掘和異邦生意往來下手。
於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後就直奔御書房處理政事,召見各臣商議,頒布詔令,批閱奏本,經常到寅時仍無法回到寢宮,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要朝會。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隨便吃,令蘇嬤嬤很是擔心她。
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終究抵檔不住蘇嬤嬤的老淚,破天荒在子時就回到寢宮休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邊的書冊,她踱步出了寢宮。
該處理的問題正在解決,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在走,待這些完成,則要開始肅清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責無旁貨,因為她是玄國的女皇。
她想不想當這個皇帝,那並非最重要,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她,將這片江山以及千千萬萬的人民交給她,便是她的責任,她只能坐穩、做好。
來到長廊的盡頭,藏書閣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靜靜望看,末了,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上前打開大門後走了進去。
這座藏書閣,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國皇帝的,而是僅屬於她父皇這個人的。裡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來的書冊,他並未全讀完,卻愛收為己有。
自小,她就喜歡到這兒找書看。
她很久沒來了,自從下令將景沖和草住問罪之後。
書冊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慢慢地走看,環視四周,每一處都整整齊齊。
每個地方,都有景沖和留下的痕跡。
她信手取出一塊木牌,上面是景沖和寫的書冊簡目,比之前的更詳細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樣。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個認知令她心一疼,手一鬆,那塊木牌掉在地上,回聲在樓閣內縈繞。
當一個皇帝,她不能讓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說話前後沒有一個道理可循,態度假假真真,這樣就沒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當一個皇帝,也不能夠有弱處。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個都愛,又好像每個都不愛,那是因為他從沒表現出哪個對他而言是特別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無。
包括她的母后。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說過愛她,更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她自己也曾經認為父皇是不愛她的。忙於政事的父皇,在她記憶裡,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縱使她去請安,父皇也總是一張嚴肅的臉。
父皇心裡只有國家。
在父皇大行之後,她終於瞭解,父皇也許並不是不愛她,而是把愛藏得太深了。
《治國論》第一冊第一頁,寫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實為孤寡之寡也!
不愛她,就不會掙扎該不該把皇位傳給她。他非常清楚做一個皇帝所要犧牲的會是什麼,而他不願意讓他唯一的女兒受罪。
可是弟弟不適合成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沒有選擇之下,他做了痛心的決定。
如果父皇還在,她想問問,她做得好嗎?有沒有讓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樓處停下。這是紅紗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沖和已經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沖和,真的只是因為他的才學,或許可以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給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觸碰她的心,被他誤吻之後,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為一個男子所心跳。而那樣的心情,那樣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麼時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書房那時開始的吧。她是個沒有接觸過情愛的人,所以當時,她並不知道心裡的波動是什麼,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說話,想把他擺在身邊,想每天和他相處。
即使他敷衍也沒關係,她就只要他來,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紅紗日那天,她終於明白,這樣的自己是喜歡上景沖和了。
就像一個姑娘那樣。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個皇帝。
因此,她不能夠有弱處。
只要殺了他,弱處就消失了。所以她在發現到自己對他的情意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韶明纖細的手指緊緊握著二樓攔桿,她凝望看前面,景沖和卻已不在那裡了。
她獨自佇立許久許久,彷彿終於能夠開口,啟唇道:「我……是喜歡你的。」
她的聲音輕輕的,只有她自己一人聽見。
第6章(1)
從大理寺離開已經是第二十天了。雖然押解的官兵說是要將他流放到極北,可景沖和卻感覺夭氣越來越熱,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唄!」
外頭有人吆喝一聲,囚車同時停了下來,一個黑臉漢子掀開車帷,笑嘻嘻地對他道:「吃點東西吧,哪。」遞給他一個窩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