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聽。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俊眉陡挑,長目瞇了瞇,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摀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脫,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瞇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釐。
老天!她在幹什麼?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麼了,壓在他身上,衝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裡,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 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聽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陸世平一怔,手勁陡鬆,隨即被他掙脫了鉗制。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髮散面,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為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複。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裡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幹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閂。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裡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麼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餘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
「鬧什麼呢?淨聽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爺,他們……誰讓他們攔著不讓……咱也是擔心您啊!瞧,都聽您又咳了!」景順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緩下語氣。「我沒事。有人幫我推宮過血,胸肺一暖,咳症暫時能壓下。」
喉結浮動,勉強抑住又要湧出的涼氣,他調了息後又道:「今晚我會在『幽篁館』過夜,有人會打點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邊伺候,你與護衛暫回舫船,明兒一早再來接我。」
此話一出,他耳中聽到幾聲驚疑輕呼。
『幽篁館』的人個個錯愕,景順也錯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館主啊!
但琴軒內除了杜作波還會有誰?而三爺這麼散發粉紅面,這、這……不能夠啊不能夠!景順在腦袋瓜裡已左右開弓、賞了自個兒好幾巴掌,硬把齷齪想法打個煙消雲散。
「三爺——」可憐兮兮哀喊了聲,腳步上前,琴軒的門卻又闔上了。
落閂聲清脆響起。
軒室內,苗沃萌徐慢旋身,靜佇了會兒,道:「今日在『幽篁館』裡鬧出的事,我不追究。腦勺上的瘀腫,是我今夜留宿時,沒留神跌了一跤撞傷的,與館內老少不相干。陸姑娘聽到了嗎?」
一直避在門後,此時又將門上閂的陸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聽到了。」她沉靜答話。「多謝三爺。」
他長身佇立,闊袖寬袍,直黑的長髮散肩垂背,玉般溫雅的面龐,神采略黯的眼神,竟有種頹靡風華。
她飛快瞥了眼他左邊唇角,那裡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若沒貼近,不容易察覺,那是她方才瞧見的。
也不知臉紅個啥勁兒?她真想狠敲自個兒幾下。
驀地,他輕舉一隻闊袖。
陸世平一開始不明就裡,隨即便意會過來。
她連忙扶住他的臂肘,帶他走回內室。
一坐回臨窗矮榻,他眉峰淡攏,禁不住又咳了。
慶幸的是,跟剛剛那陣劇咳相較,這一次症狀已減輕許多。她才想再幫他撫背,他已緩下,僅氣息仍粗嗄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