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他點著盲杖而行,步伐堅定徐緩,她依然跟在他斜後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與他之間卻橫著這麼多事,從那年湖東的湖上聽琴,到如今各懷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過翠竹林,走進夜中的『九霄環珮閣』。
眼盲之人不需燭火,他沒讓她點燈,她便也不點,隨他直直走進藏琴軒。
他在她平時用來理琴、養琴的長案前落坐,手仍挲著烏木盲杖。
她靜佇,直勾勾看他。無奈幽暗隱去他大半邊面容,她看不清,亦從未看透。
「我沒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為的那祥……」她澀然開口,兩手不自覺攥起。
「我並非要困你、囚你,然後再逼你、迫你,只是……只是想求你。」
「求我什麼?」暗中,他隱於話裡的戾氣凝成冰針,又帶譏諷。
「如今事已至此,底細全攤開,乾脆連『奴婢』這自稱也省了,是嗎?」
陸世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心知現下是動輒得咎,稱不稱「奴婢」,他皆有話。
沒理會他的譏問,她只答:「……我那時想求三爺網開一面,別追究我師弟。現在仍想這麼求三爺。」
沉默片刻後,他靜聲問:「適才你已與杜旭堂談過?」
「是。師弟都跟我說了。」
他笑笑道:「你不覺眼下這情境與當年『幽篁館』琴軒裡的事,有那麼點異曲同工之妙嗎?杜氏父子闖下的禍,你忙著收拾善後,身為『幽篁館』的大弟子、大師姊,陸姑娘做得確實不錯啊!」
他又拿話傷人。
以往他言語嘲弄,奴性不足的她會氣怒難平,忍不住時便不管不思地反擊。
但此際只覺胸中悶得難受,熱氣熏眼,有什麼威脅著要溢流出來。
「師弟潛進『鳳寶莊』並不是……不算是盜琴。以他的想法,這不是盜取。」
苗沃萌笑哼了聲。
「好個不算盜取!他頂了別人雜役的缺潛進苗家,兩日內摸索出『九霄環珮閣』的方位,溜進藏琴軒內尋遍,若不是『甘露』恰隨我出門,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擱,說不準能躲過苗家護衛。陸姑娘的寶貝師弟就為『甘露』琴而來,你卻說不是盜奪?」
心裡急,她費勁兒按捺,努力穩聲。
「三爺,我師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對他而言太難理解,他就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什麼事總兩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彎迂迴。起因是我師妹招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醫病與將養身子皆需銀錢,再加上想讓幾位老師傅們安養天年,師弟才會賣出『甘露』。」略頓,她語音若歎。
「全仗三爺當年重金入手『幽篁館』所出的『洑洄』,才讓師弟欲賣『甘露』時,隨即有人接頭。只是『錦塵琴社』當日取走琴,只給師弟留了點訂金,師弟幾次去討,那位侯管事一開始總避而不見,前幾日見著了,竟說他們沒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鳳寶莊』要走,如要『錦塵琴社』將買琴的錢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來。」
說到這兒,她停下細細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這麼說,也許真是他們東家的意思,也可能買琴的錢早進了侯管事口袋……三爺,我師弟不會想這麼多的,只知把『甘露』拿回來才能換錢……就是這祥,師弟他、他就是這祥。」
苗沃萌心頭火不滅,反倒燒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內寢,他聽她奔去關門落閂,當真驚怒交加,頭一次嘗到氣得五贓六腑生疼、從裡而外震顫是何滋味。
她這護雛般的舉止著實惹人發火,讓人恨得牙癢癢!
即便他之後稍能定心想過,亦明白她並非要挾他藉以要脅門外的苗家護衛,但明白歸明白,腦子裡明白了,心卻還悶塞著。開口師弟、閉口師弟,說她師弟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懂迂迴曲折之術……哼,她這話聽進耳,怎就刺得人週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寶貝師弟偏就不同,就愛玩彎彎繞繞的局!
他不怒她隱瞞身份來到他身邊。
更不怒杜旭堂胡闖『鳳寶莊』盜琴。
連『錦塵琴社』那個姓侯的傢伙將麻煩事引到他頭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見了「舊人」忘「新人」,事情尚沒弄清,便急欲護師弟周全,急跟他討饒,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難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憑什麼總要他忍氣吞聲受著?
她是他的誰啊?
她……她誰也不是!
「當時那場大火是怎麼回事?」他突然發問。
陸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館』那場火。」他轉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從聲嗓中透出。
「杜旭堂說,起火之點是在琴軒內,那時裡邊只有杜作波前輩和你。門從裡邊閂上,連窗子的木榫皆扣緊,而火一下子燒得猛烈,最後是你將你師父拖抱出來……當時到底出了何事?」
她氣息略濃。
「三爺為何欲知此事?」
「陸姑娘,杜氏的『幽篁館』累我至此,莫非我還沒資格問了?」
像面頰狠狠挨上一記打,陸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靜了片刻終道:「自三爺負傷離開『幽篁館』,之後的一年裡,師父瘋魔之症時好時壞,清醒時與以往的他一般模樣,還能教琴制琴、閒話家常,但一發病就偏激執拗,有時狂起來亦認不得人……」長案前那端坐的清影彷彿入定,專注聽著她說,那讓她神魂飛掠,腦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過往。
「那一個午後,師父喚我一塊兒在琴軒裡整理他手繪的指法圖,一切原都尋常,直到他瞧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七絃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爺,那張琴便是當時你拜訪『幽篁館』,在琴軒內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該將那張琴藏個不見天日的……師父忽又想起你來訪時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聲乾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