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是貼心家僕,該也知道苗三爺最最不願見的人便是她。
想著,她手勁陡輕,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卻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誰,最後要鬧得不歡而散,卻未曾思及,景順此時忽見她,表情為何不見驚愕。
景順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瞧出她該也認出他了,假咳兩聲才道:「那個,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亂,爺連盲杖也落在那兒,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請自入……」姑娘清眸猶落在他臉上,有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彷彿一切隨便他了,任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景順手裡緊握拾來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實,嗯……是說咱們家三爺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話便沒了,因他家三爺擱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爺的意思 再明顯不過,就是要他閉嘴。
唔,閉嘴就閉嘴。
景順不僅閉嘴,還有些窩囊又有些心虛地避開陸世平那兩道眸光。
「爺,船備好了,隨時能走。」
「嗯。」苗沃萌淡應,起身接過景順遞來的杖子,點著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後,他忽問景順。
「身上帶錢了嗎?」
「帶了。」
「那小爐子和陶壺是我砸壞的,把錢賠給這位婆婆。」
聽到「婆婆」二字,景順五官一揪,實不敢看向陸世平。明明有心『做壞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這祥「光明正大」卻也「偷偷摸摸」地過完這場戲,著實彆扭至極啊!
他被放出去學生意上的事還不足三年,他家溫潤如玉的三爺何時變得這般迂迴機巧?嗚,都跟大爺有得比了……
他硬著頭皮答話,乖乖把銀錢掏出。
第15章(2)
陸世平從小灶間一路跟出,人就杵在屋門邊聽他們主僕說話,卻見一塊足可買下二、三十座小火爐和無數個陶壺的小銀元遞到她面前。
腦子原就沉沉的不太好使,此時她只會愣看,最後僅低斂眉眸,並不取去。
景順眼珠子又瞟來瞟去,姑娘杵著裝啞巴,他家三爺也杵著不說話,這、這是全來欺負他一個就對了!
為求打破僵局,他只好挑軟的柿子捏。
他雙手合十,把小銀元都合在掌裡,朝著不動不語的陸世平猛拜,拜過後,掌心一攤再舉得高高的,就求她快快拿走銀元。陸世平終還是收下錢。
「爺,錢已賠給……呃……婆婆了。」景順回稟。
「嗯。」苗沃萌頷首
「多謝婆婆細心關照,晚輩該走了。」略頓,微笑再道:「往後若得空,晚輩會時不時過來探望婆婆,陪婆婆解悶。」
陸世平一聽,秀眸飛抬,內心一陣陣鬧著。
她想見他,想似今日這般能近近看他。
但他不能再來,她沒法再瞞下去。
或者上船離開之後,景順便會將這兒的事如實稟告,他得知是她,該也不會再踏上此地才是。但她想,他肯定要惱火,氣兩人無端端又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因她發火,她人可以避得遠遠的,無須承受。
他旋身而去,一步步走出竹籬爸圈圍的小院子。
短短不出一個時辰,這矮屋小院裡的事已惹得她一顆心起起伏伏數遍,平靜心湖劃開無數漣漪,盪開許許多多道不明的悵然若失。
捏在手中的小銀元「喀」一聲掉地了,她恍若未聞,眸光掃過這一目瞭然的小院……卓大娘來時,他就坐在竹桌那端徐徐啜茶;而卓家小叔過來時,他才剛又跟她討過新茶,還慢慢喝著;但此時,那抹清俊爾雅的身影已然不見……
她很想跟他說說話的,卻一直認定他必然發怒,所以試也未試。
她任他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敢回應一聲,她何時變得這般膽小如鼠?
往後可還有這祥的機會?
似眼前迷霧乍然消散,她走出小院子,且越走越快,往渡頭方向去。
她不知自己欲做什麼,只懊惱沒能與他說話,她想追上他,但追上後該說什麼,她其實並無頭緒。
微喘地趕到渡頭,還是遲了一步。
渡頭邊沒有苗家主僕的身影,但一艘剛離岸的長舟引走她的視線。
是那艘跟在她小蓬船後頭來到『牛渚渡』的烏篷長舟。
她認出那個懶懶蹲在船頭的人,正是景順!
既是如此,那……她想追上的人,肯定坐在長舟烏篷裡了……
長舟離岸越來越遠,她沿著岸邊走,雜草與土坡讓她踩得一腳高、一腳低,她雙眸仍遠遠盯著那艘船,直至再也瞧不見。
湖上秋波瀲灑,刺得她眸底酸熱。
風從湖面上吹來,凍得人四肢冰寒,而那風彷彿能說人語,在她耳邊撲掠,像那一日,男人帶恨問她——
「陸世平,問你了,你沒聽見嗎?你跟我算什麼?」
她一直沒去深想。
沒敢想深,是怕往心裡掘得太深,會痛不可耐。
「倘若我說,你要是離開這兒、從我身邊走開……我便再也不願見你,你還想走、還會走嗎?」
在那當下,走是必然之事,既已決定那祥做,便不考慮後果。
但她彷彿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他的「再不願見」有多教她心懼心痛,明明近在眼前,明明都已碰觸到他,卻不敢教他知曉底細。
他想要「再不願見」,總得先治好眼疾啊!眼睛尚瞧不見呢,是要如何對她「再不願見」?
她笑出來,笑音短促低嗄,乾笑,突然間笑裡帶出鼻音,嗚嗚咽咽的,眼淚便跟著滾落。
這哪裡是笑?
根本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沒想,不去想,以為將痛掩得嚴實,痛自然會不藥而癒。豈料才淺淺觸及,那感受竟會突然排山倒海般噴湧,痛不可耐。 岸邊離渡頭已有一段距離,偏僻無人,她索性蹲下來哭個痛快。
雙臂環膝,淚顏埋在膝間,四周雜草有及人腿肚那麼高,她縮成一球哭得可憐,哭得連那徐慢腳步踩過叢生的雜草、近了她的身,她亦絲毫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