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憐憐心裡很複雜,似乎有股氣堵在胸口上。明知要盡快吐出來,吐個一乾二淨,她就全身舒坦了,再也不必記掛什麼;但此刻她嘴巴緊緊抿著,就是不太想讓那股影響自己的濁氣自眼前消失。
這時,有青門弟子進來借書,一見坐在書屋前的是陌生男人,先是一愣,又看見姬憐憐,隨即哦了一聲。
「姬師姐。」
「師妹要借書,去找他登記便是。」姬憐憐心裡悶極,拿了掃帚到院子掃落葉去。
女弟子朝他點點頭,越過他入書屋。
林明遠聽見書屋裡斷斷續續的低語:「何師妹,那就是姬師姐帶回來的表哥?」
「是啊……姬師姐工作的份分他,就把他帶來了。」
「這樣也可以?姬師姐也太懶了點吧……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這種人耶……這種沒用的書生,是專門被狐狸妖精吸精血的吧?」
未久,那女弟子一本正經地拿書出來,等林明遠登記後,連看林明遠一眼都沒有就離去了。
就這樣,一個下午,青門弟子來來去去,視林明遠如無物。林明遠只提筆,不算累,沒人時,他半垂看眼,狀似看著登記的書名,眼角卻瞥向在院子掃地的瘦小身影。
一顆包子髻,乾巴巴的身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祖宗十八代?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也正因背得太熟了,才會毫不犰豫地讓人認養去,寧姓林,也不想成為無能的姬錦之後。
他輕輕摸著粗筆,這樣粗糙的毛筆,寫下的字也能蒼勁有力;再一細看,字體張揚,本該一朝成鳳凰的人,卻因無能的祖宗,低聲下氣地活著;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姬錦是江湖人,其父是姬家莊之主,但成就遠不如自立門派的姬滿。早在百年前,姬家莊就已經完全消失在江湖史上,令得後人無所依從,僅能以外姓之身勉強依附那三姓。地下姬錦該掩面羞愧了,這樣的祖宗要他認,他認不下。
何水兒在書屋裡收拾得差不多了,出來站在林明遠的身側,瞄一眼他的字跡,不由得驚歎:「好字!」
林明遠沒理會她。
何水兒仍是掩不住滿面的佩服。
「表哥,要是每回你跟我一組守書屋,那我可輕鬆了,姬師姐字好,但每回都偷懶,不肯寫……」
「誰是你表哥?」
「青門子弟都是自家人,姬師姐的表哥也是我的表哥。」何水兒又湊了過去,俯頭看著書目。
距離過近,林明遠不由得側頭避開。女子單純的香氣都差不多,跟姬憐憐身上的皂香一樣,他卻不喜這何水兒的靠近。
下意識地,他又看向院子裡的姬憐憐。何水兒驚訝道:「這次師姐們借的書,不是三字經,也不是江湖史。居然十本裡有十一本都是故事集呢。」
「……十一本?」
何水兒大氣不喘地自袖裡拿出一本。
「請表哥登記。」
林明遠瞟了一眼書名,沒有表情地抄錄下來。
這一本書與前面十本大同小異,都是他少年時讀過的神聖故事,裡頭不脫愚蠢的書生被女鬼、狐狸精所魅惑。這些小道姑實在無聊之至,個個都被故事所騙。這些書生哪是蠢?不過是有價交換,就如同他與韓朝香之間。
「多謝表哥,辛苦你了……姬師姐,忙完啦!收工鎖書屋了。」何水兒瞟到林明遠桌上有幾本書,她哎叫一聲,正是下午怕他無趣,姬師姐差她去拿的。
「我累了,我不管了,喏,鑰匙給你,我先走了,書你收著。」
「不行,說好了書是你整理……」
「今天我先來的耶。姬師姐,你再這樣,下次再一組我不跟你干了,不能每回都我吃虧啊。表哥,再見!師姐,再見!」何水兒腳底抹油溜了。
姬憐憐一臉憤怒又無奈,最後只能飲恨,一一收起他桌上的書。
他瞟到其中一本,淡淡提醒她:「對一下書名吧你。」傻瓜。
「對什麼對?你看的書,又沒登記。」她仍是一一把懷裡的書瞄上一眼,再走到他身側,對著書目。
「沒錯嘛,我去去就回來,天要黑了走山路麻煩的。」
他眼皮一跳,輕愣地注視他抄寫下來的書目,再回頭驚異不定地盯著她的背影。
她忙著將書擺在木質的書櫃上,看起來很像在對類別放書。
……真的在分門別類麼?
林明遠垂下眼,尋思片刻,最後在桌子上做了一個動作。
姬憐憐跑出來,從他身邊合上抄寫的冊子。
「林明遠,你等等啊,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搞錯了,姬憐憐。」他輕輕地說。
「什麼搞錯?」
「剛才你師妹拿錯書了。你剛收進去的一本書,書目抄寫在外借登記冊裡,你沒看見嗎?」
她臉色不變。
「哦,林明遠,你也不提醒我,難道現在還要我回去拿?太麻煩了。」她重新攤開冊子,拿過毛筆塞在他手裡。
「快點。你注寫一下何師妹拿錯的那本,我還要背你回去。」
林明遠將她招近點,幾乎貼上耳際,對著其中一條書名下說:「寫這可以嗎?」
「可。」她很專心地在看。
但他沒有下筆。
「……林明遠?」
他慢慢地轉頭,嘴角微翹,十足的惡意。
「姬憐憐,這冊子是上下顛倒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你眼睛好得很,為什麼看不見呢?」
姬憐憐沒有動。
他輕柔地笑著,拉過她冰涼涼的小手,執著毛筆在她細白的掌心裡龍飛鳳舞寫上黑墨的字體。
「這個字,你也看不懂吧?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滿的姬,姬憐憐的姬,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小時候念起書來結結巴巴了。天啊,姬憐憐,你不識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雲覆去大半,還沒有入夜,就已經暗了下來,也因此,姬憐憐的小臉顯得格外的蒼白。
林明遠主動湊上前,幾乎貼上她的臉。
他微微一笑,笑得極為得意、極為張狂。他輕聲道:「姬憐憐,你這個秘密,有誰知道了麼?沒有吧。現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