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之後,那雙很干擾他的廉價寶石拖鞋,從楚恆的眼前消失了。
十分鐘後,酒保已經收拾好剛剛被艷女跌倒時順便造成的殘局,比如打翻的酒杯或掉了一地的餐巾紙和杯墊。四下落回原來的平靜,懶洋洋的爵士樂再度佔領所有人的耳。
三十分鐘後,他發現自己居然還在想那雙拖鞋。
太荒謬、太可笑、太干擾他了!
「我說老闆……」真正冷眼旁觀了一晚上的酒保忍不住開口,唇上兩撇小鬍子好像在跳躍。
楚恆哪可能看不出酒保在打什麼鬼主意,他先發制人道:「什麼都不用說。」
「真的不用嗎?」酒保笑嘻嘻地說,一面遞了一杯冰水過來。
是,楚恆確實是這間酒吧的老闆,但他不喝酒。像這樣的默契,共事多年的他們一定有的。就像酒保也大膽假設,老闆會想聽他繼續。
「剛剛那兩位小姐呢,應該說只有一位?對於造成我們店裡的混亂感到非常抱歉,也願意做出補償。」
楚恆哼了一聲。「是嗎?看不出來她有歉意。」臨走前不但罵他,還瞪了他好幾眼呢。
「當然有。」酒保像是變魔術一樣,手上突然多了一張小小名片,先裝腔作勢研讀一下,然後在老闆面前晃了晃,「小姐名叫顏雅淇。顏小姐要我估算損失後,直接跟她聯繫,她會全額賠償。老闆,這種事呢……是不是請您定奪?」
看著那張遞到眼前的名片,楚恆停了一秒。兩秒。三秒。
他同時也感應到,有人的兩撇小鬍子又因為忍笑在跳動。
「你去處理就好了。」
別說接過名片,楚恆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像這樣莫名其妙的鳥人、鳥事,他看過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樁了,有什麼好多說的!
他的生命裡,不需要沒品味沒質感又廉價的女人,或拖鞋!
數日後,城市的另一端,一樣是深夜,卻很靜謐。
顏雅淇驚醒。然後,就睡不著了。
近來常常這樣,睡意只要一被打斷就狠心遠去,不再回頭。就像毫不猶豫地拋棄她的,不愛她的人。
想到這裡,胸口一陣悶痛,讓她透不過氣。
白天可以用別的人事物轉移注意力,但像這樣夜深人靜時,只剩她與自己的思緒,翻來覆去到最後甚至生氣起來:明明這麼累,為什麼睡不著?為什麼?全世界都要跟她作對嗎?
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像今夜──
與其說是看見,倒不如說是「感覺到」,有個不明物體在半空中,從她鼻子前面約十公分處掠過!
真正驚恐的時候,是叫不出來的。顏雅淇倒抽一口冷氣,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跳起來,倒退好幾大步!
蟑螂!有蟑螂!而且是會飛的!
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奪門而出吧,不管到哪裡都好,就是不要跟蟑螂待在同一個空間。可是轉念一想,如果不打開燈面對現實,把蟑螂殲滅的話,難道要讓它佔領這房間?讓它在這裡生生不息的繁衍下去?
有時她也很痛恨自己這麼務實;偶像劇或小說裡,不是都會出現英雄來救美嗎?女主角不是負責放聲尖叫就好了?
開燈、找武器、心裡極端害怕,卻又要硬著頭皮在房間裡巡視,翻動被子時手都在發抖,深怕一隻小小的蟑螂就對著她衝出來──
「半夜不睡覺,你在做什麼?」突然,有人在門口好奇地問。
「哇──」被嚇得忍不住大叫,手上蒼蠅拍跟殺蟲劑同時落地,顏雅淇轉身惡狠狠大罵:「倪夏生你才莫名其妙半夜不睡覺到處亂晃鬼鬼祟祟的奇怪了到底是想幹嘛啦!」
一口氣連珠炮似的完全不間斷罵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雅淇,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耶。」回答可憐兮兮,小媳婦一般。
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但想到這位小姐在酒吧鬧的事──而且還不只一次,倪夏生已經連續鬧過好幾家夜店跟酒吧了──顏雅淇還是一肚子熊熊怒火。
這個爛攤子,到底還要她收多久?!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跟這個喝酒沒酒品、光長了火辣成熟身材沒長大腦的蠢女劃清界線,一輩子不要見面!
偏偏倪夏生是她表妹,她們倆的母親是親姊妹,而當年,兩人是一起被送出國讀書的,在異鄉相依為命過了六年,這種關係,拿大刀來也斬不斷。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去夜店,就讓人提心吊膽?那天晚上我一收到你簡訊就知道不對,害我立刻衝出門,穿著拖鞋一路飛奔到酒吧,臉都丟光了!」
倪夏生頭低低的,乖乖挨罵。「我以後不敢了。」
「以後以後,每次都說以後不敢,可是又每次都出這種亂子!明明知道沒有酒量,你為什麼要喝?明明知道夜店都是些牛鬼蛇神,一天到晚去那裡泡!你到底有沒有學習能力?」
「我心情不好嘛。」倪夏生一臉落寞,語帶哽咽,淚珠兒都快掉下來,「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找人聊聊天而已。你那麼忙,我又剛被甩……」
顏雅淇張開嘴,又氣餒地閉上。她吃軟不吃硬,每次只要表妹一裝可憐,她就沒辦法繼續氣下去了。
「照你這種亂鬧法,再不用多久,台北的夜店跟酒吧你都不能去了,到時看你要去哪找人聊天?」雖然火氣消了一些,顏雅淇還是板著臉,冷冷說。
一聽,倪夏生知道表姊軟化了,立刻堆滿笑容,在她身旁坐下,親親熱熱黏在顏雅淇身邊,抱著她的手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氣不氣……不過,說到那間酒吧,其實不錯耶,氣氛很高雅,而且酒保挺性格的,我想──」
「倪夏生!」怎麼死性不改啊?顏雅淇真想拿殺蟲劑噴她!「你忘記那個老闆有多機車了嗎?」
想到那個「老闆」,顏雅淇又是一陣火冒上來。那種帶著睥睨口氣,雖不算差但就是令人不舒服;全身上下都帶著菁英的傲慢感,看著她們的眼光彷彿是看著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