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的夢,終歸有到頭的一日,是該醒了,該醒了——
真雅悵然醒轉,睜著眼,茫然注視蒼沉夜色,過了片刻,她才驚覺屋外似是隱隱傳來啜泣的聲音。
有人在哭。是誰?
她警醒地下相,披上外衣,推窗往下望。
外頭,天尚未亮,晨曦只在東方一角,微微初透,清冷的月牙還掛在天上。
可有一行人己魚貫走出客棧,幾名彪形大漢騎在馬上前後押陣,中間是一列女子,一個接著一個,約莫數十名左右,彼此的手腕用繩索綁在一起,個個形容憔悴。
哭聲便是山那些女子當中傳出來的,大部分的神情空洞,似是對自己的將來已無眷戀,少數幾個喂喂吸泣,傷心自憐。
這是怎麼回事?她們要被帶往哪兒去?
真雅凝眉,腦中思索情勢,當機立斷,一面握拳敲牆,一面換穿衣衫,收拾行李。
當她打點好一切之後,敞開房門,無名己於門外守候。
「走吧!」她匆匆撂話。
「走去哪兒?」他隨在她身後。
「你沒發現嗎?方才有一隊人馬摸黑悄悄離開客棧,我懷疑他們是人牙子,要把那些姑娘家賣去青樓妓館。」
「所以呢?你想怎樣?」
「先跟蹤他們,再設法救出那些女子。若這些人牙子有個組織,那便要追查出他們的首腦,全數押送官府,審問論罪!」
押送官府,審問論罪。
瞧她說話的口氣,仍當自己是那個在希林朝中威風凜凜的將軍吧?
無名心窩一擰,一股奇異的躁熱於胸臆翻騰。「他們是否論罪,究竟干你何事?那些商人可是來自唐國。」
「是唐國人?你怎知?」她訝異地瞥望他,不旋踵,立時醒悟。「你早就注意到他們了?」
「他們是昨日深夜進客棧的,約莫是為了掩人耳目,並不從前門走,走的是後門,我聽到異響,覺得奇怪,便稍微打探了一下。」他解釋。
「你打探過?為何不告訴我?」她有些生氣。
他默然不語,別過頭,似是躲避她的眼神。
「你說話啊!無名,你究竟探聽到些什麼?那些人牙子是來自唐國的嗎?他們為何千里迢迢前來此地?那些姑娘呢?她們的故鄉又在何處?」
「無名!」
「……是希林。」
「什麼?!」
「那些姑娘……來自希林。」
真雅駭然,有片刻,震懾無語。那些遭到人牙子強押的姑娘來自希林,是他們國家的百姓,是她的子民,他卻隱瞞著不說。
「你怎麼……怎能瞞著我這件事?」她怒斥,胸海捲起千堆雪。「她們可是希林人!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受苦?你應該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如何?」他嘶聲反駁,望向她的墨眸浮沉著異樣的光,像是陰鬱,又有幾分受傷。「那些姑娘都是家裡欠債,被自己的親人當成抵押品,賣給那些人牙子的!就算你插手又能如何?人家有憑有據,賣身契寫得清清楚楚,你想到唐國的官府與他們相爭呢?還是你以為自己身上有足夠的銀兩,能夠——贖回那些賣身的姑娘?」
第9章(2)
「所以你這是要我撒手不管?」
「你本就不該管!」
「我要管!」
「你不能管!」
「為何不能?我是希林的公主,那些姑娘是我希林的子民,我有資格管!」
「所以,始終究……還是要做回希林公主嗎?」
真雅怔住,惶然揚眸,與無名相凝。
他的眼潭,沉蘊著過於深刻與複雜的意思,眸光清銳犀利,彷彿看透了她。
她驀地伏斂羽睫,躲開他的逼視。「總之,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這是她的回答。
而他明白,這話裡隱喻的涵義。
她終究還是那個心繫江山百姓的公主,她的心依然有份牽掛,對於王位,對那條她久遠以前便認定自己該走的路。
絲然她口不明言,但他想,她終有一日會回宮的,遲早而己。
沙漠飛雪,果真將是他此生不可得見的奇跡嗎?
無名側過頭,迷濛的眼遙望西方。
在真雅的堅持之下,他倆騎著馬,悄悄尾隨於那些人牙子後頭,往唐國邊關的方向走。
那裡駐紮著大批戍守邊關的將士,軍營生活寂寥,有些不能攜帶家眷一同前來的小兵,長夜漫漫,需要慰藉,於是便有一群人牙子來往各國邊境,買賣軍妓,除了慰勞官兵,也能幫忙開墾電田。
希林女子五官深邃,身材雖較為高,骨架卻纖細柔美,兼之身強體健、能耐操勞,很受當地官兵的喜愛,往往能賣得高價。
這一路往南,離西方沙漠便愈來愈遠,看來那壯闊淒迷的雪景,他們是看不到了。
她會有遺憾嗎?
無名收回茫茫視線,凝定於前方的真雅,兩騎之間拉開十數步,很明顯,她不想與他交談。
生氣了嗎?
他也氣啊!她不欲言語,他何嘗想開口?一股悶鬱橫梗於胸臆。
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初次鬧得這般僵持不下,如一對口角不合的年輕犬妻。
傍晚,那群人在野地紮營露宿,他們也於附近尋了塊空地,他撿拾乾柴,生了一堆火,兩人各自坐在火堆兩邊,默然不語。
這份僵凝還要持續到何時?他賭氣不問,她也淡漠,吃過乾糧後,自顧自地入睡。
好怒!
有多久,他不曾領受過情緒如此強烈起伏的滋味了?為了一個人喜怒哀樂,半點由不得自己——這就是愛嗎?
太令人無從掌握了,他但願自己別愛她,也不至於受這種苦。
無名鬱鬱沉思,一道冷風吹過,火焰半滅,他忙加添薪柴,重新將火燒旺,見她在夢中拉攏毛毯,似是感覺到寒意,他一凜,遲疑半晌,終究還是悄然起身,把自己那塊毛毯也蓋在她身上。
沒了毛毯,他覺得有些冷,於是靜下心來打坐,慢慢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焦味驀地襲來,他修然睜眼。
真雅亦察覺到異狀,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條毛毯,微愣,可尚不及細想,前方湧來一團濃煙,跟著有人驚慌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