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童姑姑……」她倆眼眶紅紅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去吧!」她勉強一笑,溫和地催促著他們備自離去了,這才獨自一人佇立在冷冷清清的寢殿內,環顧四周,看著眼前十分熟悉卻又好似異常陌生的一切。
「一顆心,那麼多人搶……太擠。」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像現在這樣就很好,往後,也只要這樣就好了。」冷風穿堂而過,她單薄的身影彷彿隨時會飄走、消失不見。
阮阿童沒有哭,殿外守著的宮女們卻再也忍不住,低頭嚶嚶飲泣了起來。可憐同為下奴,自是感同身受,物傷其類……
不知是因怨生憤而同她賭氣的緣故,還是因初為人父著實欣喜非常,玄清鳳破天荒連續三晚留宿在景詩宮中。
雖然詩貴妃懷孕不能承歡,可光是皇帝留宿的這三晚,便已在後宮中掀起了滔天大浪,這下子眾嬪妃美人個個都知道,詩貴妃母憑子貴,從此在宮中地位再無人能撼動了。
然後慢慢的,宮中開始流竄著皇帝有意立詩貴妃為後的傳言。
阿婉和阿圓氣憤地在阮阿童面前抱怨著這些無憑無據的流言風語,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宮女的身份,這樣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個亂嚼舌根的宮女太監。
「先太后祭典時的香燭都備好了嗎?」阮阿童平靜得一如往常,拿筆勾勒著冊上圈出的條條陳陳。
「阿瑰,皇上現在正早朝,你該在毀外候著才是,怎麼都到我跟前來了?」
「可是那群見風轉舵的勢利小人實在太可恨,就因為皇上連續三天都在景詩宮那兒,再也沒蹐足寢殿一步,他們就編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還--」阿婉生怕那些胡話會傷了她的心,便轉了口風道:「總管公公也不管著點他們,太可惡了。」就連總管公公都屁顛屁顛地湊近到詩貴妃跟前去討好了,更遑論其他人。
「沒什麼好可惡的。」阮阿童面色不變,只是繼續勾圈著冊子,低聲道:「世情向來如此,尤其是這宮中,難道你們見過得還少了?」
「阿童姊姊……」阿圓眼瞠不禁濕了。
「現下最難過的該是備宮備苑的主子才對,一樣承寵,可詩貴妃有的,她們卻沒有。」她頓了頓,輕聲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這是命,爭也爭不過的。」
「阿童姊姊,難道……難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嗎?」阿婉有些遲疑地小小聲問,「可奴婢始終不相信,皇上會是那麼薄情之人。這些年來他對你的關懷憐惜,奴婢們都看在眼裡,是決計不會有假的……」
「和咱們無關的事,往後都不許再議論了。」阮阿童終於放下了錄事的冊子,清冷淡滇的眸光裡無喜無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備自辦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圓心下惶然,連忙低頭稱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們是奴,妄議主子本就是大罪。現在景詩宮鋒頭正盛,或許會尋幾個人打壓震懾一番,其他各宮貴人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還會有其他籌謀,我不想你們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爭權固寵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圓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見相同的深切恐懼,顫抖了半天後,才感激地開口。
「謝謝阿童姊姊指點,我們以後定會謹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們那些主子,有誰是拿我們當人看的?不過統統視為是他們宮裡的一物件罷了。」阮阿童苦澀地笑了。
「可我們自己得好好留著這條命,別成了宮斗下的犧牲品,連死都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記著,只要撐到二十五歲就能被放出宮去了,唯有這個盼頭才是真的。其他的,不過是鏡花水月,要是當了真,就只有個死字了。」
「阿童姊姊,我們會牢記在心的。」她倆重重點頭。
「好了,去吧,往後留心辦差也就是了。」她揮了揮手,待兩名丫頭離去後,揉了揉左邊心口處,呼吸有些凝滯,卻也沒有多想。
日暮黃昏,金光瑰麗論艷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寢殿宛若流錦鋪地,燦然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她重新拾起錄事冊子,審視著上頭是否還有疏漏之處,但眼前字跡有些晃動模糊,她揉了揉眼,卻絲毫不見好,就像是被層薄霧隔住了。
今兒個小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難道是這個緣故?
她放下手中的錄事冊子,緩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開了五斗拒,取出那只藥瓶子。
傾出的小藥丸顏色沉黑,謫溜溜地在蒼白拳心上打轉著,透著股辛辣藥香氣。
阮阿童凝視著藥丸良久,卻遲遲沒有送進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藥、將養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罷了。」但在想起陸太醫那關切慈愛的神情,她心下一軟,還是依言服藥。
才收好藥瓶,一道斜斜拉長了的影子愕然出現在她腳下。
「阿童。」那抹若歎若怨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震,渾身僵硬了起來。
「闊別多日,難道你沒有什麼要跟朕說的?」他沒有前進,她也沒有回頭,當中隔著大半個寢殿和漸漸消逝的暮光,誰都沒有朝誰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動彈,便會輕易碰碎了些什麼,再也無從撿拾、彌補起。
對於他的質問,阮阿童默然不語。
並非蓄意挑釁抑或抗議,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說些什麼?
「回答朕!」玄清鳳聲音裡刻意放慢的慵懶意味已然消失無蹤,隱隱含著盛怒。
她終於還是回過頭來,眸光低垂,欠身為禮。
「恭喜皇上。」
這一聲「恭喜」,剎那間摧毀了玄清鳳腦中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和自制。「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強大的力量攬入懷裡,那個素來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佈滿了緊繃欲斷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還想朕縱容你到幾時?當朕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