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向來是奴僕之間的小道消息交流處,消息傳遞極快,但其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倒也沒人能夠確定,就當是消遣一樁,打發枯燥的慢活。
「聽說爺兒昨兒個晚膳動怒,打殘了個下人,被拖到城外餵狗了呢。」
「哇,這爺兒真夠喪心病狂的。」
「可不是?聽說他喜怒無常,一點小事也能發火。」離小二幾步外的切菜廚婢四處張望了下,刻意壓低嗓音後說:「你沒聽說,先前這上官府的舊奴僕全都是教他一個個打發走的,非傷即殘哪。」
聞言,小二挑起淺淺秀眉,像是在打盹的杏眸依舊瞇著,和只沒睡飽的貓一樣。
「這麼殘忍?」另一個廚婢倒抽了口氣。
「你不知道。」廚婢撇了撇嘴,歎了口氣。「所以在這府裡工作,能少一事還得要少一事。」
小二不由得跟著點頭,頗為認同她的明哲保身之道。只是這兩人在這兒聊盡府內流言,不怕隔牆有耳,他日就出事?她發現這府裡的家奴不少,且每個看起來都殺氣騰騰,不像善類,要是被那些親信聽見了,天曉得會有什麼下場?
不過,她也不會閒得去道人長短。
「小二、小二。」廚房門口那端有人喊。
自爐台邊抬起小小頭顱張望,一瞧見是與自個兒最貼近的丫鬟蜜兒,她隨即笑顏逐開。
「蜜兒,是不是我要的東西上手了?」她隨意將濕漉漉的手在粗布裙上抹著,快步走向她。
她思之若狂,幾乎望的寶貝啊--
「瞧你這饞鬼樣!」蜜兒梳著雙髻,歲數比她小上兩、三歲,個頭卻比她高大得多,一把將她扯到一旁,從懷裡拿出一袋東西給她。「這可是我請後門的小廝去幫差時順道買的,早上他就拿給我了。」
小二一瞧見手掌般大小的粗針麻袋,笑得眼睛都瞇成一直線了。「好蜜兒,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要是一天沒吃上幾口蜜餞,就會渾身沒勁的。」這可是她托了好幾日、盼了好多天才拿到手的寶貝,非得要細細品嚐不可。
不過是幾日前正好給蜜兒拾起一條繡帕,從此以後蜜兒就將她視為好姊妹看待,處處都幫著她,這會連她的饞蟲都照顧到了,真是走運。
「別客氣,他日若有需要,再同我說聲吧。」蜜兒喜孜孜地道,隨即快步離去,就怕慢了一步,廳裡的大老爺又要發火。
小二目送她的倩影遠去,迫不及待的自袋中拿起一顆烏李含在嘴裡,瞬間酸得她淚水快要飆出,忍不住歎氣。唉,幾文錢的貨色能好到哪裡去?不過依眼前的狀況,有得吃就要偷笑了。
所以,儘管烏李的品質不佳,她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回身進廚房,卻被其它廚婢給逮住。
「你吃這是什麼?」幾個人將她圍住,打量著她掌心的蜜餞。「天,這不是烏李嘛?很酸的。」
「是啊、是啊,我喜歡吃酸嘛。」她呵呵笑,心卻忖著:才怪!若是城北李家蜜餞鋪所制的烏李才不酸呢,而是酸甜並味,酸而不澀,甜而不膩,入口即果核分離,化在舌尖,韻在喉底。
是她們沒嘗過真正的好貨色,才不懂珍品到底是怎樣的極致。
「說到這,小二,再弄點糕餅來吃吧。」
「薛廚子不會罵人嗎?」嚼著烏李,她含糊問著。
她之所以能夠從天天挑水的爛缺做到混在爐台邊洗菜,正是因為她在幾天前一時嘴饞,小露了身手,偷了廚房的杏花釀,做了一盤杏花糕,收買所有廚婢的心,才有這涼缺的。
可是,卻惹火了不讓人碰灶的薛廚子。
「其實就是薛廚子要我們探探你的口風,問你要不要教他。」
挑起眉,小二差點把果核給吞下腹。「他想學?」
「他說味道極好,說不定可以弄來騙騙大爺的胃。」這位廚婢和薛廚子交情不錯,於是不由得說起近日薛廚子受盡大老爺刁難的事。說是天熱沒胃口,不管上什麼涼菜都沒用,所以薛廚子才想起小二制糕餅的好手藝,想要拿糕餅來充當下午的點心。
「……倒也不是不可。」小二沉吟著。這烏李品質太差,要是拿來做糕餅反倒挺適合,只要添蜜去澀,便能酸甜化舌……她也剛好可以解饞,所以--「還等什麼呢?」
她眉開眼笑,迫不及待想要將這酸得她吞不下卻又捨不得吐出的烏李弄成鬆軟糕餅了。
如果小二早知道弄個糕餅也會將自己弄上大廳,絕對寧可饞死也不會這麼整死自己。
她垂眸瞪著腳下鮮紅似血的毯子,就站在薛廚子身後,靜靜等著大老爺出聲,然而,她約莫已經在這兒站上快三刻鐘了,大老爺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既然不說話,幹麼還特地差薛廚子上廳咧?
小二在內心哀歎,神色不變的耐心等候,目光趁空斜瞟到身旁的竹雕門。
上官老爺原本就是個喜附風雅之人,所以主廳不用厚重的桃木門,改以竹雕門代替,門面精鏤瑞獸祥花,覆以江南蘇繡霞帳,風起時,霞帳隨風飄揚,飄逸多情……對了,這霞帳還是她走了趟蘇州親自挑選的呢,還好這宅院的新主子沒拆掉它。
正深陷回憶,聽見細微腳步聲傳來,她略抬眼,對上蜜兒戰戰兢兢的苦笑,她報以淺笑,看著她將涼茶端到烏檜圓桌上。
然後,又是一片靜寂到教人快要發狂的沉默。
大老爺沒吭聲,大伙陪站得連呼吸都憋得萬分輕淺。
突地--匡啷一聲,整壺茶帶杯飛上了雙開的竹雕門,濃艷的石榴茶在霞帳上潑出觸目驚心的紅,那紅,似血,滴滴滑落,滲入霞帳,痛了小二緊縮的胸口。
「是誰允你端上這種茶水的」沉渾的暴吼震得地動山搖,一手撥開茶壺的夏侯懿像頭發狂的獸。
小二垂下的眼抽痛著,總是微瞇的杏眼倏地變得凌厲,自長睫縫中偷覷著破口大罵的男人,卻突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