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著三娘的臉,不帶半分怒氣,甚至緩緩地揚起了笑,那使得她一頭霧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壞了好事,三娘怎麼不發火,不大肆喧鬧一番?
下意識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裡的茶……
傾倒在桌面的茶湯不泓如鏡,本有半張桌子寬,慢慢變小,卻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樣,挪動著,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還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確實嫩,被眼前看見的景象,怔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們大可試試……若不嫌白費功夫的話,呵呵呵。」三娘彷彿看穿她們的心思,語帶嘲諷,「瞧你們那臉色,好似我準備毒死誰?太多心了,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過……」
她掩嘴一笑,不說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們的恐懼,饜滿了才甘願離開,這處冷院,她也沒想久待,目的已達到,求她多留一刻,她還不願哩!
「何時喝完,拿空杯來換缺爪龍繡,但別讓妹妹久等,妹妙哉是個沒耐性的,怕夜裡伺候龍爺時,一不小心將這繡物的事,說給龍爺聽……到時,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賜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說,已屬威恫,帶著勝利微笑,款擺離去。
「我不信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將怪異茶水傾倒於地。
它,仍是流回來了。
像條詭蛇,由地瓦蜿蜒曲線,彷彿與杯子系有無形之繩,無論它被倒向何處,它總會尋找那杯,再逕自回到杯內。
「夫人,三無人並未指名由誰來喝茶,不如讓老奴喝!」說話之人,是娘親帶來的鮫人鯤婆,已服侍娘親數十年,忠火耿耿。
「不!鯤婆,這茶究竟是什麼,我們都還不清楚,若冒然喝下,萬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茶不會要命,只是想為難您,老奴斗膽猜測,應該是添了髒東西,腹痛幾日便罷……」鯤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紀,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麼我來喝,順遂了她的心意,她會更樂見!」
「夫人前些日子還痛著,才剛好,不能再傷,您別與老奴爭——」
「你與無雙是我僅存的親人,是我連累你們,絕不對再讓你們受苦!」娘親淚眼汪汪,心疼地道。
第11章(2)
兩個大人激烈相爭,都搶著要喝茶,都不願讓對方受累……她在旁瞧著,心裡氣呼呼想:
為何非要由她們來喝不可?
為何她們三人之中,非得有一個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負她們,她們只能乖乖忍下嗎?
既然她們弱勢,便可以欺負,那麼,比她們更無權無力的,是不是她們也能欺負呢?
腦子裡轉了好多的聲音,有氣憤,有不滿,更有委屈。
她小臉氣鼓,像只發怒的豚魚,沒再細思,拿了茶杯往外衝。
「無雙?!你要去哪?」
「小姐——」
娘親與鯤婆的叫嚷,緊追在後,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裡的茶水就算灑了出來,亦會自己回到杯內,無須她小心翼翼。
「別人來害我們,我們也去害別人,反正在這城裡,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靈、水彩、玉鰱,鱖婆、勇鮀……全是平日裡欺陵過她們的惡僕……
實際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親!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般多的姨娘側妃,得寵了,便囂張坐大,隨意傷害別人?!
要喝,就拿去給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裡生存久了,那些惡僕早非天真單純的蠢蛋,一個老遭他們惡待的小主子,突然端來一杯茶,說要讓他們解渴,再笨,也不會真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們便沒有嗎?
相較下,她還青嫩太多了,畢竟不過是稚齡娃兒。
碰了幾回軟釘子,或是直接惡聲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沒能送出去,她對自己的無用更加生氣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這樣一來,娘親和鯤婆就甭爭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親或鯤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著,可以用眼睛將它瞪得消失不見,可惜,她的雙眼發了直,又酸又澀,它仍在杯中,哪兒也沒去。
無計可施間,她看見了一個男人。
年輕,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間,眼輕閉,似乎睡著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異常緩慢,像一輕暖風,他的長髮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腦後髮絲揚起,好柔軟的模樣,飄在他淺紅的臉頰邊。
原來,他沒有閉起眼,只是微微斂著,察覺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應,側著首望向她。
當時,那張年輕的面容,她藏進記憶深處,對於自己接下來所做的污穢事,不肯再多想,長年過去,她逐漸忘了——
忘了她舉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說服著自己,就是他了,讓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認識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會心疼。
誰教他……看起來,一副好欺負的樣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對他露出笑靨,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親眼看著,他將茶水飲盡……
忘卻的那些,如今,全數回想起來——
是她!
那骯髒行事的壞傢伙!
是他!
那在海夜間,靜亭之人,無辜遭她牽連的少年……
是了……她做過那樣的事情,在年紀尚稚的歲月裡。
她沒見過這麼好騙的人,她不過一句:「你喝酒了嗎?臉好紅……我這裡有杯熱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懷疑她的用心、沒追問她的身份,暖聲道謝,便伸手接過。
還誇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圖江城的人,她記得,她腦袋瓜裡閃過這個念頭。
因緊張,胸口怦怦劇跳,更因做了壞事,讓她額頭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說,再沒逗留,取回見底的空杯,轉身便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