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鷹語掃了眼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著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後一襲白淨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後,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藥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著,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著話,他終於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伙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後爭議,此屍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個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屍,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陳大人。
第10章(2)
此時,在一旁聽著眾人對話已久的陶知行緩步上前,在惠堂與公堂的界線停下,掀了長衫一角,跪拜在地,平聲說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見幾位大人。」
堂中靜了靜,眾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發現,也在福平驗過了,如今黃大人執意重驗,依律也當由小的當各位大人的面重驗,方符合公堂規矩。」
師爺斜了眼還未回過神的黃大人,夫了聲,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這個說話不看時機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齊玉採花賊一案,如今驗的是女屍,當由坐婆來驗,黃大人也是照著規矩來,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說話!」
……齊玉惠堂檢驗日陽姑娘的全屍,大人一開始便以此為打算,才帶她前來?陶知行望著地上拼接不齊的石板,不說話。
帶一個女扮男裝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應?下定決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為何抑不住內心的疑問,偏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能狠心幾分?
可,她真不該深思,不該不該。,
師爺見那仵作不語,乘勝追擊又道:「再者,跨了兩縣的重案,也不該由個如此年輕的生手仵作相驗,黃大人自當回稟州牧大人,即刻撤換,由本縣仵作相驗。」
跪低在地,聽著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抬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髮束。
霎時,黑髮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麼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髮,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鑽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準,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屍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屍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著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於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於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髮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髮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纏繞;武家、農家女子長髮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髮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髮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髮見人?
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裡,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餘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屍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污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