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語。徐玉敏亦在施禮之後靜默無聲。
沉默終究要被打破,事情再難以啟齒,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際也要厚著臉皮說出來。
「敏兒,你終於回來了。」
徐玉敏揚眉,不發一言地看著父親,以眼神詢問她的不解。
迎著女兒質疑的目光,徐常禮繼續道:「你若不嫁,咱們徐家便是欺君之罪,罪及九族。」
徐玉敏悚然動容,她是有想過最壞的結果,但是壞到這種程度仍然讓她大吃一驚,只是抗婚便要罪及九族嗎?這樁事究竟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若非聖眷恩寵,也不會有這樣的明旨賜婚,可既是恩寵,又為什麼弄成如今這般兵刀相向,罪滅九族的局面?
「父親,」徐玉敏定定神,慢條斯理地開口,「因我與姊姊乃是孿生姊妹,同生共養於家不祥,因此自幼便將我許身道家。可,既已許身道門,為什麼皇上仍然會指婚給我這道門中人?」
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弄清楚,她如今彷彿置身在一團不辨東西的白霧中。
面對垂垂老矣的生身父母,還有府內府外的森森刀兵,似乎她無論如何都在劫難逃。
可就算要引頸就戮,她也想做個明白鬼,有些事該問還是要問。
「聖命難違。」徐常禮神色間略帶苦色。
徐玉敏輕誦道號,「無上天尊,便是執意讓我還俗嫁人,事情不講清楚明白我便是拚個身死,此事也恕難從命。」
「敏兒……」徐常禮一下子彷彿又蒼老了幾歲,無力地擺擺手,「你隨我到書房來吧。」
徐玉敏擺動一下手中拂塵,緩步跟了上去。
書房離此並不遠,只有幾丈遠的距離。
徐玉敏注意到,在他們走進書房的時候,周圍警戒的兵丁極有默契地走遠了些,但書房兩面打開的窗扇仍然可以讓外面的人清楚地看到裡面的動靜。
徐常禮的解說很清晰,亦很簡練。
但在他說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書房裡的氣氛有些滯礙,隱約浮動著尷尬。
徐常禮坐在書案後,右手支額,有些無顏面對小女兒。
出生後數日,她便被他們送予一位過路的道姑托身道門,十幾年不曾相見,一朝會面卻是這般迫人的窘境。
徐玉敏輕輕順著手中銀白的拂塵,慢慢消化著剛剛聽到的消息。
她那個未曾謀面的孿生姊姊果真是一個敢愛敢恨、無所畏懼之人,不但公然拒婚,還敢與人苟合私奔。事發之後,竟然還言之鑿鑿地說當初選婚畫像上的人明明就是孿生妹妹——也就是她,一個從未長在徐家的方外之人!
徐玉敏的手從拂塵上移到自己尖俏而柔潤的下巴上,眸底微微透出幾分嘲弄之色。
難道她看上去真的那麼好拿捏嗎?
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院中警衛森嚴的兵丁身上,徐玉敏嘴角輕扯,這樣的嚴陣以待,與其說是圍守徐家眾人,還不如說是防止她現身後再生波折。
這次她果然是被親人坑了啊,把從不曾親自撫育過的女兒當祭品一樣獻出去,做起來肯定是不會有什麼愧疚或猶豫的。
徐玉敏輕輕掃了強做鎮定的父親一眼,手中的拂塵在空中甩了兩個漂亮的弧度,然後玉唇輕啟,聲音清清亮亮地道:「好吧,為了還報父母的生育之恩,我答應嫁人。」
徐常禮並沒有喜形於色,反而有幾分愧色地看著小女兒,「是為父有愧於你。」
徐玉敏微微一笑,道:「無妨,從此之後,我與徐家便再無瓜葛了。」替嫁以還生育大恩,他老人家是這麼說的,她聽進心裡了。
徐常禮臉色一白,身子微微輕顫,雙手扶在桌沿穩住身子,聲音帶著壓抑的苦澀,點頭道:「這樣也好。」
徐玉敏自椅中站起,轉身朝外走去,口中道:「我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府中應該有讓我休息的地方吧?」
「來人,送小姐回房休息。」
隨著徐常禮的聲音響起,外面立刻有人應聲。
徐玉敏走出書房的時候,那位僕從已經躬身候在外面。
跟在僕役的身後緩步而行,徐玉敏並沒有多少閒情欣賞徐府錯落有致的景致,被太多人關注實在不是件讓人愉悅的經歷。
走進那間被紅色充斥的繡房時,徐玉敏的眼睛有片刻的不適應。
從有記憶起,她的世界便是素淡而清淨的,沒有俗世的紛擾,也少了紅塵的喧鬧,在那樣的環境下,人的七情六慾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跳出三界外,不在紅塵中。
徐玉敏一直這麼想自己的師父,今天卻突然發現或許在別人的眼中她也是這樣的形象。
低頭看看自己的月白道袍,再看看這滿室的朱紅,她突然有種強烈違和的感覺。
在她倚窗怔然出神的時候,下人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沐浴的一應事物。
「婢子伺候小姐沐浴。」
徐玉敏眉頭微蹙,「不用,都下去吧。」她不需要這樣變相的監視。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低頭退了出去。
徐玉敏雙手抓在窗欞之上,極目遠眺,突然有種牆內、牆外是兩個世界的錯覺。
在步入京城之前,她從未想過在這裡等待自己的會是這樣一個不堪的局面。步入徐府之後,她才驚覺以前閒雲野鶴的生活恐怕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嫁人?」一聲輕喃自唇瓣間逸出,徐玉敏的眸子微微瞇起,輕輕吐出了一口胸腹間的濁氣,伸手拉上了窗扇。
隔絕了外人的窺視,她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抹類似淒惶悲涼的神情。
親情,原來是這般的令人心寒!
三日後,當朝禮部尚書的千金出嫁。
一方蒙頭紅巾隔絕了外面喧天的鼓樂與鼎沸的人聲,看著腳上的紅繡鞋一步一步邁出去,走出徐家,走向外面前來迎娶的大紅花轎,徐玉敏突然之間覺得十分好笑。
她到底是為什麼來京城?
難道就只是為了替一個自私任性的官家千金彌補錯誤嗎?
腳步停了下來,保持著一隻腳踏入花轎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