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是自小與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對方的思路運轉不意外,比較意外的是,這兩個人幾時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來悠閒對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於教他如此難以想像。
彷彿看穿他的滿腹困惑,嚴世濤嗤笑。「從以前到現在,我跟他從來就不可能培養出一絲父子情。」這天真的傻兒子,要到幾時才能認清現實?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嗎?小恩對父親是深惡痛絕,絕無可能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標,就能共處。」
「……」他發現,他真的完全不懂現在的小恩。「他在哪裡?」
「立松閣。」
嚴君離一頷首,臨去前,又道:「小恩對我的意義,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麼,我不過問,就是別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連同兒子一道逼上絕路。」
拿自己來要挾父親,他極不願為之,那已是他最後能使的極致手段,那一年心膽俱碎的痛楚記憶,他一生也不願再經歷第二回。
他在立松閣裡等了大半日,嚴知恩才由外頭回來。
甫踏進偏廳,見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頓了頓,腳下未停地越過他,直往房裡去。
「小恩——」
「你來做什麼?」
如今他們兄弟倆,連見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嗎?
嚴君離抑下心傷,隨他入房。
「你落了這個,給你送來。」
嚴知恩擰了巾子擦臉,隨意一瞥擱在桌面的物品。「扔了就算了,何必還專程送來。」
完全可有可無、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原本還以為,發現遺失後他會不習慣,慌然找尋。
「你還真信它能保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真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無知。」這種話,騙騙孩子就好,他都一把歲數了,怎麼還深信不疑?
面對他冷淡嘲弄的姿態,嚴君離至今仍是無法適應。
「無關乎天不天真,那是為兄的心意。」是他佛前的祈願,願他關懷的這個人能逢凶化吉,無災無恙。
只是——或許對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嚴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沒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會兒。」
在他又要從身邊走開之際,嚴君離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小恩——」
對方眉心一蹙,不明顯,旋即恢復正常,但嚴君離仍是靈敏地察覺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連忙鬆手。「怎麼了?」
「沒事。」
嚴君離沒讓他三言兩語打發去。這人從小就倔,身子不適也不說,只會鬧彆扭,他什麼都能由著他,獨獨身體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
伸手欲探究竟,被嚴知恩擋下,他沒理會那幼稚行徑,堅持扯開外衫。
嚴知恩也沒怎麼認真拒絕,意思意思推拒了幾回,對方被他惹惱,心急之下亂了方寸,扯破衣衫,驚見幾許滲出的殷紅血色。
「怎會——」
嚴知恩冷冷一哼,懶得理他。
嚴君離不是沒有脾氣的,每當這人拿自身安危來胡鬧,他就會很生氣!
一時怒上心頭,對方又百般不受教,幾回揪扯下來,他惱怒地將人推上榻,傾身壓制,好察看傷口。
「原來嚴大少爺對男人的身體也有興趣?」被壓在身下,某人嘴上不改那副氣死人的冷言冷調,非得刺他個兩句才爽快。
「你最好別在這時惹我。」嚴君離冷瞥他一眼,沉聲警告。
嚴知恩一攤手,不置可否地任人宰割。
見他總算肯安分,嚴君離這才專心審視傷口。
那像是被利器所傷,傷口不深,但因未做好處理,如今已有些許發炎潰爛,而他竟只是隨意灑灑刀傷藥,傷布纏上幾圈了事,真是——太胡鬧!
嚴君離起身取來藥箱,謹慎細心地重新處理傷口。
完成手邊的工作,察覺到對方異常的安靜,偏首望去,正巧迎上那雙深沉的凝視目光,幽湛黑眸一瞬也不瞬,似想從他臉上瞧出些什麼來。
他微微一僵,直起身,避開那道過於穿透的眼神注視,不甚自在地開口。「怎麼傷的?」
「偽君子!」
「什麼?」他愕然。
「如果不是真心要問,何必勉強自己開口,假意關懷。」
「小恩!」他怎麼會有如此錯謬的誤解?認為他的關懷全是虛情假意——「或許我的做法你不盡然認同,也或許,我真的做得不是很好,所以還是讓你受到傷害了,但是從往至今,我想保護你的心意,從來沒有假過。」
「是嗎?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在乎,那我最痛的傷在何處,你可知曉?」
嚴君離啞然,無言以對。
他沉下臉,大力扯來被褥,背過身去。「滾出去!」
嚴君離張口欲言,復又嚥回成串歎息,為他掩妥房門,安靜退開。
在那之後,足足有一個月,沒再見到嚴知恩。
去了幾回,始終等不到人,送去的上好傷藥,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用、傷口是否有好些……
整個立松閣,永遠悄寂無聲,連私物都少得可憐,幾乎像是無人居住那般冰冷空寂。
嚴君離讓人將他留在逸竹軒內的物品送去,打點了些生活所需,也沒多想別的,就只是想讓他住得安適些,無論如今的他還領不領情。
再一次相見,並不在他的預期中。
與袁青嵐的婚事,兩家選定了日期,送來女方庚帖合婚,一併商議大小聘禮等事宜,擇日至女方那頭納吉、完聘。
嚴君離蘸了蘸墨,一面記錄大小事項,嚴知恩是在這時行經大廳。
看了看堆了滿廳的納聘禮品,沒再上前,雙臂環胸,默不作聲倚靠在廳門外,冷眼看著兩家興高采烈地討論婚禮細節。
嚴君離察覺到了,抬眸望上一眼,目光先是落在月前曾傷及的左臂上,而後才緩緩往下移,停在那又清瘦了些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