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君恩(上·定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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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頁

 

  他本來,就是這般溫柔的男子,留給我們的,都是美好與幸福,想起他時,嘴角應該掛著微笑,而不是只覺痛苦,這樣才對。

  父親一定也希望這樣。

  我們父子,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這麼親密地分享過心事。

  那是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天將亮時,爹的話也漸漸少了。

  「你說,他在嗎?聽得見我們說的話嗎?」最後,他這麼問。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親回來了,一直在這兒守著他最愛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與你父親說。」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門坎之際,他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雖不知爹為何突然在此時問起我的年紀,仍是本能回應:「下月初八,就滿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從沒對你說過,我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讓我很驕傲,未來將嚴家交到你手裡,我很放心,也對得起你父親了。」

  「爹——」我不喜歡他這種口氣,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也不知心急什麼,搶白道:「我還有很多事不懂,還得仰賴爹調教……」

  「聽我說完。二十歲,也到了認識愛情的年紀,往後你會嘗到愛情裡的酸與甜、喜與悲、笑與痛,更甚者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感受——為一個人抵死癡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無一物的荒涼,連呼吸也覺沉重不堪。」

  「……」我張口想說什麼,喉間卻酸得發不出聲。他撐得那麼苦、那麼累,我何忍增添他的為難?

  臨去前,又聽爹追加一句:「對了,一直忘記告訴你,蕭眠不是蕭家的兒子,是——」

  「我知道。」這根本不是討論蕭眠身世的時候,我現在也沒心思想那些。

  出了廳門,我沒敢走遠,是怕爹想不開還是什麼,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廳門外,爹守著父親,而我守著他。

  那個傻兒子……就這樣拋下他,還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會怪我不負責任嗎?

  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哥……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對不起,一直沒能面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

  聽著廳內斷斷續續飄來的輕細嗓音,我將臉埋進膝上,淚水無聲傾洩。

  處理完父親的身後事,我以為爹會崩潰,但是沒有,他看起來很平靜。

  我不懂,與父親感情那麼深、深到幾乎不能沒有對方的人,為何能表現得如此淡然,沉著得幾乎不像他。

  我很擔心,真的很擔心。爹向來就是個愛逞強的人,以前有父親在,能分擔他的心事,如今父親不在了,他表現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絲悲傷與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緒潰決,那爹又該怎麼辦?

  家裡頭,處在一種可怕的平衡中,沒人敢再開口提父親,將洶湧如潮的情緒,包裹在脆弱的平靜假象之下。

  說不出自己在害怕什麼,我開始時時關注著爹,一刻不見他便會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別多心,我若做傷害自己的事,哥不會原諒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這一生,來生再見。」

  對,爹最聽父親的話了,父親會生氣的事,他絕對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軒,以免剌激他,那裡有太多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點滴,要想不觸景傷情也難。可他不願,仍是一如往常過日子,如父親還在時那般。

  爹現在,幾乎將手頭的責任全移交給我了,他說,汲汲營營了大半輩子,都不曾好好放鬆自己,所以現在,他在過著父親的日子,照養父親在園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親平日看過的書冊、仿著父親的思緒自己與自己下棋。

  我見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許時間一久,便能沉澱悲傷,只品味父親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嚴家龐大的家業,剛開始確實有些忙亂,也才體會到爹曾經擔負的責任有多深重,一時也分身乏術。

  大半個月後,有一日深夜經過品竹軒,見裡頭仍有燭光。

  我審了一夜的帳,清晨離開書齋時,發現那兒的燈燭竟夜未熄,順勢上樓,見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麼,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發披散在肩後,幾縷細絲隨風輕揚。

  一瞬間,鼻頭湧入酸澀,淚霧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見,那原本黑亮的一頭青絲竟已轉白,爹今年也不過才四十,正值壯年啊!

  我還記得,有一回也是在這個窗邊,我經過時,無意間聽見他們的對話。

  似乎是發現一根白髮,爹完全無法接受,硬是纏著要父親給他找找,把白髮拔盡。

  「不過是一根白髮……」對他這般大驚小怪,父親很是無奈。

  「你連一根白髮都沒有,看起來還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風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麼會?我還長了你九歲,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幾日也發現了幾根白髮。」我當時強烈懷疑,那其實是安慰爹的說法。

  「好吧,那這樣就沒關係,反正我不會嫌棄你。」

  「……」

  父親死後,我未曾見他掉過一滴淚,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壓得太深沉,連淚也不知該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絲成雪,一夕白頭。

  爹偏頭發現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關了窗,阻去清晨寒風,再進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靜靜看著我的舉動,淡問:「再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沒想到,這時候他還會記得這種小事。

  「請鄰里親友過來,讓家裡頭熱鬧熱鬧,替你辦個弱冠禮。」

  「這樣不好,父親才剛離世,不宜大肆鋪張。」

  「無妨的,這是你父親早早就跟我提過的,他很重視你這個兒子,一直在盼著這一天。」

  「好……」我忍著心酸應聲。既是父親的心願,無論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這個儀式,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也讓他知曉,兒子長大了,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能夠撐起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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