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闆倒抽一口氣,冷汗刷地爬滿圓圓後腦勺,一對老鼠耳頓時緊張貼面。
從很久以前開始,錢老闆變造當鋪證件名單,都會替國爺留底一份;時代變遷,為防電子E化洩漏,他們到現在都還是以紙本保存。
他心知肚明很多人在國爺底下叫甲,到遲暮春底下卻變成乙;可是他現在還在國爺底下辦事,若給了遲暮春,就成了監守自盜,但……
「我這需要一批人,懂專業,對過往所有變造名單都熟悉的人。」遲暮春說。他徐徐走出門,連叮噹一聲推門響都顯得懶散透頂。
霍地,外頭有人替他撐開傘,一陣車引擎聲過,遲暮春影子眨眼消失在濕漉灰蒙中。
人一走,錢老闆如垮了檯子喘大氣。唉,說也說不清,國爺是從幾年前開始惹上這號怪物的……他閃神扯下一根鬍鬚。
一旁會計喀喀喀地齒咬四隻發抖手指頭,另一隻手撥著計算機按數字。「老闆,他說需要一批人,咱們要不要衡量一下國爺接下來會不會對我們動刀?」
另一人抹抹頸子。「老闆,我們要不要先對誰表態?」
另一壯丁。「老闆別怕!他今天只有一個人來!」
錢老闆張嘴,語無倫次地:「什麼他一個人、遲暮春他……三個月前,他也是這麼突然隻身出現在國爺的三合間堵馬場的。」
遲暮春先前早差人來過幾次,該來的躲不掉,被吞被並抑或被犧牲,拖了很久,是該選邊站了……
他們開始驚慌。
真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遲暮春坐上黑轎車,凝視窗外的灰雨濛濛。不是沒差人查過李姓一家變造身份、逃災過劫的可能,但要遍查所有幽靈人口有如大海撈針,也太孤注一擲——
直到擁有財神體質的李衰衰出現,讓他重新泛起那絲異想……
既然斐悅來此探查過,那麼圓環當鋪錢老闆的口風還算緊了,李福氣若活在世上,應不會被人循線討債了。
假設心底的那尊小財神真還在世,在此換過證件,現在在它處生活也算安全。
他鬆了半口氣。
那就只剩徹查了。會有那麼一絲可能性麼?
他垂下眼,腦海竟緩緩浮出一張氣鼓鼓像河豚賭氣一樣的臉。
他有些失神了。
但沒多久,薄薄的唇角莞爾微揚。他感覺自己心底的那尊小財神好似也載了些希望。
至春,天氣乍暖還寒,待在遲暮春這的時光早溜過一疊月曆。
她有一個名號,搭配她天生的專長,叫作李財神。
她的工作內容很簡單。
有時是扮作大玩偶,包得密不透風站在遊園門口招人氣,有時是穿政黨背心的造勢員,累得一身汗地在街上發傳單。
商場的、政客的……沒缺半樣。她有時覺得自己彷彿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轉陀螺似地進出。
財神這職業真奇妙,明明做的事跟一般工讀生沒兩樣,但偶爾用跟遲暮春學來的半真半假的風水學指點個一兩句,旁人便點頭如搗蒜。
回至房內,李衰衰兜著一件長巾,暖暖的人造輕裘包裹。她不自覺地望向迴廊,怔了一會,看沒人,才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失神,她在等誰呢她……
又不是魚,等著被餵飼料。
默默坐下,她注意到桌上有幾顆豐盈可愛的小金棗,在紅漆盤裡堆疊成金字塔。自從在遲暮春底下做事,吃得飽,穿得暖,對照從前拮据生活,有如夢幻泡影——她用力捏捏臉皮,幸好,會疼!
是呀,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暫且不用夜夜擔憂心底最煩擾的那顆疙瘩。
她多久沒翻出皮夾內那張夾著護貝、上頭有雷射防偽標誌的證件了……早該於年前找圓環鬧區當鋪錢老闆更換新底材,再借由他們黑手渾去政府機構內神通外鬼的。
但那時缺錢緊得很,所以沒錢換。現在呢,雖不愁吃穿,卻也沒領半毛。
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是不支薪的,是缺什麼開口吩咐就行,比起缸中魚是多了份自由,卻也多了份拘束。
因她向來不貪求,只取所需,更不可能將自己的臉砌厚,多一件最重要的恩情把柄在妖怪手上……一想及此事,安全感又如頂頭三尺之石,僅靠一條棉線懸著,令她喘不過氣。
而她捏著小金棗枝啞的手,也懸了——比起心中的疙瘩,現在要面對更大的疙瘩。
耳邊像被吁出最後一口暖氣,冷了。
「午膳都還好麼?」沒頭沒尾一聲,是遲暮春。
咚,小果子落地,她驀地僵住。「……很好。」
巧奪天工寶藍再映眼簾,覷得她臉紅心跳。他揉揉一頭及肩的瀑布披灑,她一時被攪得迷亂,回過神急忙低頭收拾,一併收拾紛亂思緒。「承蒙遲先生關心,您慢慢看河豚和大黑,我先離開了。」端起紅漆盤子。
「自然……李財神,你的金棗我下藥了。」
原本正咬一口金棗的她「噗」地鋪天蓋地,她她她……她不造口業,猛滾圓眼。為什麼嚇她?
對方沒回話,笑了,笑得神色媚舞飛揚。
她退開幾步,訥訥盯著,覺得有哪不對勁,卻說不上來—一對!是缺了沉靜,懶散中缺乏沉住氣的遲暮春;還有,他從未對她如此親暱的靠近……
她心底起了戒備。
「原來我真的蒙對了財神?呵,難怪比起其他同名同姓的李財神,你太缺心眼,也長得太普通不媚人,看樣子遲暮春是刻意隱藏你。」
「什麼財不財!這邊姓李的很多,姓李又同名同姓的更有李小鳳、李大包,不同名不同姓的更多。你究竟是誰?」
「呵,不玩笑。我直接把你帶回,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了。」
室內無風自刮,刮得她一頭凌亂,對方手探來,她連連退後,只聽得不遠處隱約有三聲腳步跟竹葉沙沙。
她忽感耳畔有小物熱熱掠過,帶著甘翠芬芳。眼前一霎,滿天散白,咻一聲,遲暮春眨眼倒地,臉皮脫落,一聲可惡出口,掩著臉掙扎幾步,地上一張如真似幻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