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激靈,洪欣誼從夢中驚醒,她猛地瞠大雙眼,看向四周。
低聲交談的乘客,空姐恬適完美的笑容,電動打得正激烈的小弟弟,從歐巴桑座位上傳來的泡麵香氣……
她緩慢地舒口氣,揉揉太陽穴,很好,她還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
搖搖頭,又作惡夢了,這是這個月的第……數不清多少次。
她總是夢見那個叫做尹霏的女人,夢見她從小到大碰過的每件事、聽過的每句話,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悲慘遭遇、她的無助哀淒……彷彿經歷了尹霏的一生。
說實話,洪欣誼並不同情尹霏,不過是一張帶著瑕疵的臉龐,竟就毀去她的自信、她的一世,人生可以成就的事情太多,並非只有婚姻與家庭,更何況,別人的錯誤對待,怎能成為自己怯懦自卑的借口?人只有自輕了,旁人才能輕賤得了自己。
不過她幹麼為此認真?不同時代、不同教育、不同觀念,自然會養出不同的性情與眼界,尹霏是個關在閨閣中的傻女人,才會被幾個眼神、幾句嘲笑,壓得抬不起頭。
只是……洪欣誼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夢見她?
她並沒有寫小說的天分,也從不看偶像劇,怎麼會這樣一篇、一篇,一夜、一夜,接續起無鹽女的長篇故事?
她起身,離開位置,在走道上逛兩圈,十幾個小時的長程飛機很辛苦。
座位前方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看起來和自己一樣,也是出國公幹的,三十出頭模樣,長得有點嚴肅,但五官不差,把他和一線男星放在一起,不會輸得太慘,會注意到他,是因為從上飛機開始,他就忙著看一疊厚厚的文件。
「洪教授,再半個多小時就要下飛機了,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需要注意的?」坐在洪欣誼身邊的簡樊問。
簡樊很年輕,才二十五歲,是研究所的學生,他聰明細心,因此暑假的幾場國際演講,她決定聘他為隨行助理。
洪欣誼也不老,她才二十八歲,卻已經在大學農學系裡當副教授。
對於農學,她是家學淵源,她的爺爺是這方面的專家,從小,別的小孩在學鋼琴、跳舞,她卻跟著博士爺爺研究實驗田里植物的基因排列,研究影響農作收成的原因,有爺爺的指點,農事成為她的專長與喜好。
人人都說她是天才,可她比誰都明白,自己不過是比別人的資源多、機會多,再加上奼女性格,能夠耐下性子專心唸書,因此她求學一路順利,由於她研究新品種比別人有耐心,在二十八歲就成為副教授,擁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
「我已經確認過很多次,你不必擔心,把分內的事處理好就可以了。」洪欣誼回答。
簡樊望著她,猶豫半晌才道:「其實,如果教授想休息的話,學校可以幫你推掉這些演講的。」
洪欣誼輕淺一笑,望向他關切的眼神,明白他真心想說的是什麼。
爺爺過世了,在上個月。
爸媽離婚得早,洪欣誼是爺爺一手帶大的,母親向來熱衷事業,母女見面的機會稀少,而爸爸娶繼母進門、建立新家庭後,父女也漸漸不往來,唯有過年返鄉團聚,父女才會見上一面。
爺爺辦喪事時,爸媽出現了,難得地,他們同時問出一個問題,「你想搬過來和爸爸(媽媽)住嗎?」
乍然聽見這個問題,她弄不清楚心裡那份感覺是嘲諷還是感動,她只是合宜地點頭微笑,然後說:「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二十八歲的女人不再需要監護人,哭著要爸媽抱的年代已經久遠,她足夠堅強獨立,能夠一個人好好活著,只是……沒有爺爺的陪伴,多少寂寞。
簡樊是擔心她初逢喪親之慟,認為她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也是,許多人都是這樣自我療傷的,但她無法休息、無法停下腳步,她害怕面對孤寂的空間,害怕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是的,她有寂寞恐懼症。
「謝謝你,我沒事,忙碌會讓人無法胡思亂想。」
簡樊聽懂了她的話,微笑點頭。
洪欣誼知道簡樊對自己有意思,但她總想著他年紀比自己小,閱歷比自己少,拿他當對象的話,似乎有些佔人便宜。
同事常說她在感情方面太猶豫,總是錯失好風景,二十八歲的女人還沒談過戀愛,稀少得可以和史前遺跡相比。
她明白問題所在,但是,「猶豫」是種天生基因,在她的骨血裡流來竄去,她沒辦法在感情上不顧一切。
爺爺說,她是被爸媽的離異給嚇著,說得好聽,是記取前車之監,說難聽了,就是膽小畏怯。
也許爺爺說的對,將近三十歲的自己,是該試著改變了。
快要抵達目的地了,在空姐的提醒下,乘客紛紛收起桌子、調整好椅背、扣上安全帶。
飛機即將下降,忙碌的旅程即將展開,洪欣誼在臉上掛起自信微笑,這次主講的題目是生態農業,她希望地球因為她的努力而能有些許改變……
這時,機身突然強烈顫抖,機上乘客發出幾聲低低的驚呼,是遇到亂流嗎?洪欣誼不知道,但她看見空姐臉上的驚恐。
洪欣誼緊咬下唇,一顆心突突地跳著,下意識地,她將左手在大腿上放平,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從大拇指的指節、食指指節、中指、無名指、小指……一一點過,再從小拇指點回來,彷彿這樣做就會讓自己安心一點似地。
突地,強烈的撞擊力道傳來,她感到一陣劇痛,她想張口呼救,但聲音尚未出口,失速的感覺便撕裂著她的身子,疼……無邊無盡地疼痛……下一刻,她墜入一片黑暗昏迷中……
第1章(1)
同一個樑柱,同一個角度,洪欣誼雙手壓在後腦,呆呆地看著那片灰灰的地方。
當尹霏哭歪在床上時,她就經常透過尹霏的眼睛,望向那根樑柱,後來尹霏越看越喜歡,索性用七尺白綾把自己往上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