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上靈堂時,接觸到他深深的凝注,那眼神深具穿透力,那一瞬間,心被掐緊,她整身一片細細顫慄。
動手拈香三回,她閉起陣,意虔誠。
那一頭,她在游家待了許久,跟禾良妹子說話,跟許多相熟相不太熟的商家交際,直到堂上僧道誦經。她瞥見他離開靈堂轉進內院,便趁旁人沒留意時偷跟了去。
她在園子裡找到他。
這讓她想到自己,心裡難受時,常也躲進花木扶疏、湖石假山錯置的園中。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卻未回頭。
他兩手分別支在腰側,寬肩微頹,垂首不知想些什麼……她從未見他落寞失意,他一向那樣剛強、那樣豪邁不羈,眼前那道孤身落進她眸底,湧起的層層意緒扯痛她五臟六腑,想也未想,當真連身所何在都不管了,她朝他奔去,從身後緊緊將他抱住。
「穆容華……」
他身子先是繃起,而後才緩緩放鬆,大掌亦緩緩握緊她的手。
他喚著她,嗓聲低沉似歎,然後無語。
她聽聞過游家一些事,知他爹親早亡,娘親亦不在身邊,祖父與兄長是他唯二的血親,老太爺對他們兄弟倆來說,是如父如母且亦師亦友的存在,他性子確實瀟灑不拘,但看待「情」之物卻較誰都認真,如今祖孫之情雖圓滿,想來他還是傷懷,需要多些時候調適。
那一日,他後來旋過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開,他卻將她摟得更緊,面頰摩挲她的發,語透乞意——
「讓我抱抱你。」
她乖馴了,喉頭微哽,放軟身子任他擁抱。
想想,他就這樣偷偷摸摸跟了她將近兩個年頭,這兩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徵「發達」的金紅花旗依舊在四年一度的「搶花旗」盛事中,被游家太川行連屆奪下,她廣豐號還是無緣迎回那面旗子。
但與金紅花旗雖無緣,廣豐號仍有大豐收。
穆家的關外貨棧與南北商路皆有發展,儘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卻也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特別是方家大族後來肯借銀挹注,那讓她更無後顧之憂,而最後替她說服方家長輩的人,自然是漸漸受長輩們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寬。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這些日子,當真發生不少事。
每當促成某件大生意,覺得痛快,內心意氣風發時,她會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順,覺得沮喪無力,欲尋人陪她痛飲,她會想到的人,還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裡閉門休息,腹疼雖已不嚴重,但仍悶悶疼著,用著那珍貴的天紅貝舒緩身子,她可憐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舊是他一個。
游石珍。游家珍二。珍二爺。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賴下去,到了終該割捨之時,將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決心了,為何心中難受時,盼的還是那一人、那一個強悍的擁抱?
第8章(2)
「宛然齋」的內室寢房——
娘親已鬧過又鬧。
肉身日漸虛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將神魂折磨碎盡。
她想喚住阿娘,好想、好想將娘親喚醒,能不能如她所願……
「娘,看看我,拜託……求您……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好嗎?」她氣息短促,渾身抖著,卻倔強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婦人近兩年身子時好時壞,小雪日之前還好好的,豈知這些天一直高燒不退,好不容易將體熱壓下,雙眼張開,眸底無神,嘴中還喃喃自語,任人在一旁叫喚,她不理不睬,彷彿看不見亦聽不到。
之前皆是讓「杏朝堂」御醫世家的老大夫過府看診,穆容華早已遣家僕備馬車前去相請。韓姑和丫鬟們進進出出忙碌不休,備熱水、巾子和乾淨衣物,也備來老大夫先前開過的補藥湯。
但沒有用,穆容華沮喪到幾要淚灑榻旁。
她哄不了娘親,沒法將湯藥餵進娘嘴裡。
穆夫人被撬開嘴,才小小灌進一口湯藥,下一瞬便嗆嘔出來,噴出的藥汁濺得穆容華襟口盡濕。
「華兒不要去!娘在這兒……你去哪兒了?娘在這兒啊……回來啊……」
穆容華握住她胡揮亂抓的手。「娘,我在這裡,我在這兒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這兒,您醒醒!」韓姑接過婢子遞上的熱巾子,趕緊拭淨穆夫人的頰面和下顎。
穆容華緊緊喚了一聲,穆夫人眼神遊離,最後定了定,真往她臉上移來。
「娘,是我,我是容華。」
「你……不是……不是華兒,你把他帶去哪兒了?我不是說別貪玩嗎?為什麼不聽?你把他帶去哪裡了?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聽——」心病又起,來勢洶洶,被握住的兩手拚了命掙扎。
穆容華臉色慘白,畏疼般瑟縮,手勁陡鬆。
穆夫人一把掙開她的掌握,瘋了似扑打過來。
老大夫是被人提著後腰帶、足不沾塵地飛送進屋內。
屋內正一團混亂,沒人去留意是誰進門,婢子們又嚷又哭、又擋又架,只有穆容華安靜坐在榻邊,任心魔糾纏的娘親堆打撲咬。
一雙鐵臂排山倒海般撥開眾人,突然將甘願挨揍的人兒一把揪離原處。
老大夫乘機湊上,手法無比俐落,開針匣、取針,手起手落,往病人頭頂連灸好幾針,接著是面上、人中、顎處,接連下針。
穆夫人喉中發出喝喝叫聲,隨銀針落下,聲音越來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後一針時,她終於完全寧定,靠在韓姑身上極乏般交睫睡下。
屋內從慌亂到定靜。
終於靜下時,眾人仍驚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後全飄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個猶挾著穆少沒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挾抱在男人身側,穆容華因太過愕然,忘記掙扎。
她怔怔側望,傻了似盯著彷彿憑空現身的珍二爺。
此時老大夫正凝神把著穆夫人手脈,游石珍很快地環視在場所有婢子一眼,張口又閉起,一時間竟找不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