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他說——
他也是奴隸,至少曾經是。
那說明了很多事,他不是蒙古人,所以他不像那些蒙古人一樣剃髮,也不像他們一樣在兩旁綁著髮辮,他不忌諱把刀放在火上,也不像那些人一樣只用口水洗手。
他不是蒙古人,他和她一樣,也曾經是奴隸。
她告訴自己,他殺了很多人才脫離了奴隸的身份,才當上了蒙古的兵,當上了百夫長,他不可原諒——我們只是他們的狗。
他嘲諷的聲音,一再響起。
驀地,水聲輕輕,她感覺到濕潤的布巾擦上了背,疼痛讓她不自覺咬牙輕顫,一隻大手撫上了冷汗直冒的額。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
她想伸手撥開那隻手,但它自行挪開了,挪開替她的背抹上冰涼的膏狀物,她慢了半拍,才領悟那是藥,他正在替她抹藥。
冰涼的藥糊把肩頭上燒灼的陣陣疼痛減緩,帶走。
她鬆了口氣,聽見自己的心跳變緩,感覺到釋然的淚水滑落眼角。
拇指,輕輕的,上了臉。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
粗糙的指腈,拭去了那滴淚。
她不該睜開眼,但她的眼皮不聽指揮,她張開了眼,看見那個男人。
他應該是怪物,冷血殘酷,沒有心的怪物。
可眼前的他,赤裸著上半身,披頭散髮的跪坐在身旁,膝邊擱著一隻裝著藥糊的木碗,黑色的瞳眸」透著她不想看見的情緒。
我很抱歉。
他說。
不,她沒聽到。
怪物是不可能道歉的。
她什麼也沒聽到,但他說了不只一次,在替她烙炙箭傷之後,這麼說。
我很抱歉。
她不想聽,她不會因此就原諒他,她恨這個怪物,她恨他;所以她讓自己昏過去,讓自己裝作沒聽到。
可這一刻,當他看著她,那雙黑色的眸子裡,充滿各種不同的情緒,不像冷血的怪物,卻像個人。
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
忽然間,她好怕,好怕他開口,張嘴重複那句話。
不,他是個怪物,他必須是個怪物。
她緊緊抱著這個念頭,不敢放。
所以,當他吸氣,試圖說話,她脫口便道。
「你只是……一條狗……蒙古兵的狗……」
黑色的瞳孔,在那瞬間微縮。
他不應該會痛,他是怪物。況且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
「沒措,我是狗。」他笑了起來,牽扯著嘴角,收回了手,冷笑著說:「而你是狗的奴隸。」可她看見疼痛,在他眼」。
她一直知道,有時候,言語比刀劍更傷人。她傷了他,應該要覺得很痛快,但心裡卻一點也不舒坦,反而像堵了一塊石頭她沒措,才投措。
他本來就是狗,蒙古兵的狗。
可她卻比他更早挪開了視線,垂下了眼,而他只是轉過身,繼續發出那咚咚咚的聲音。
他在搗藥,更多的藥,要讓她用的藥。
他是個怪物。
怪物——
她閉上眼,卻仍聽見那搗藥的聲音,規律的響個不停,每一聲都敲在她心上。
怪物——
她在帳篷裡待了幾天。
當她能起身時,她強迫自己爬起來,套上衣服,忍著背痛出去領飯。
那不是他的命令,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那太可疑。
再過幾日就要拔營了,她知道,她聽見人們在帳外的談論。
之前移營時,她見過傷重的奴隸兵被丟在角落等死,沒有人會費事去抬將死的傷患。
「小夜兄弟,你還好吧?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天就怕阿朗騰要咱們去收屍。」看見她,人們關心的湊了過來,在她前後低語輕問。「你背上的傷還撐得住嗎?咱這兒還有些藥,要不咱們幫你看看,擦個藥?」
聞言,她立時指頭,回道:「不用,我自己有擦藥,已經好多了。」
「抱歉,我們想去看看你,但阿朗騰的帳,旁人不能進。」
「我知道,沒關係。」她搖著蒼白的小臉。
「你這幾日,怎過的?」
「就縮在毯子裡昏睡。」她含糊帶過,反問道:「今日是第幾天了?」
「六天了。」
原來六天了,她不知自己昏迷了這麼久。
「你臉色真難看,來,我這馬奶分點給你,馬奶很營養,可以補充體力,記得慢慢喝。」阿利拉一起頭,其他人紛紛把自己碗裡的馬奶分給她一些。
「我這也有。」
「我也分一些給你。」
「我這有水袋,擱這裡頭吧。」
耶律天星掏出了水袋,讓大夥兒把馬奶都倒裡頭,啊啊還幫著她將阿朗騰的飯紿拿到營帳門口。
第6章(1)
這一日,她逼著自己去戰場上幫忙收屍。
這場仗,死了很多的人,比上一回更多。
因為蒙古軍隊打算佔領這座城池,所以會留下一部分的軍隊在這邊,那意味著他們得把所有的屍體都集」起來。
蒙古大軍的孛額是個男人,那名巫師穿戴著華麗的袍子,脖子上掛著無數條以獸牙、珊瑚、金銀串成的頂鏈。
她看著他口中唸唸有詞,仰天揮舞著雙手,然後埋葬那些蒙古士兵,有些階級高的,甚至有母馬與圓帳一起陪葬,他們殺了另一匹馬,吃了它的肉,然後把馬皮內塞滿乾草,做成假馬,在儀式完成之後,與圓帳和母馬一起下葬。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奴隸營裡的奴隸不要說馬了,連頂帳都沒有,但那些死去的人卻有帳能陪。
這實在毫無道理,她想不是只有她有同樣的想法,她看見阿利拉臉孔扭曲,眼露僨懣,看見耶律天星用手肘戳了他一拐子,示意他遮掩自己的表情。
大部分的士兵沒有這種待遇,不過再怎麼樣也有匹馬。當然,敵人的待遇更差,那巫師只讓奴隸們把屍體集」,然後一併焚燬。
等回到營隊,她早巳全然沒有胃口,所有的人都一樣。
讓她訝異的是,當她回來時,發現奴隸營裡多了一座圓帳,帳外插著一根矛,上頭纏著黑色的氈條,她一問之下,阿利拉才告訴她,那裡頭都是將死的傷患。
沒有人靠近那裡,因為即便阿朗騰允許他們將傷患帶回,但也無人曉得該如何照料他們,太多的人自顧不暇,而且多數的人,害怕進去之後,也會被傳染到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