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動,只杵在原地,但那怪物沒有理會他,冷冷掃視著眾人一回,開始說話,他先用蒙古話說了一遍,一旁一位獨眼的大兵就用回回語說一遍,再用漢語復誦一遍。
他聽著聽著才發現,原來這傢伙竟是要帶著這群奴隸兵回咋日的戰場上收屍。
「今日要做的,就是把戰場上遺留的可用之物拾回,凡遇我軍將士屍首,就搬上板車運回,交由孛額公祭。所有在戰場上找到的金銀財寶,戰甲皮革、刀槍劍戟都要交回,萬勿私藏。若有違者,軍法伺候。我可不會費事替你們收屍,聽清楚了?」
「是!」
那一日,那百來名奴隸兵都被帶到了那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成一直線開始整排往前,翻找戰死的士兵身上的錢財與刀劍,若是蒙古人的屍首便會被運回,若不是,其身上的武器、鎧甲就全都會被剝了下來,裝到另一輛車上。
既是戰場,屍身就不會太好看,常有缺胳臂斷腿、肚破腸流的。
清晨時,因為夜裡寒凍,味道還好,但兩個時辰之後,天氣一熱,什麼味道都冒了出來。
汗臭味有、血腥味有,就連屎尿味也混雜其中。
起初,還有人試圖說話,到了後來,根本沒人想要開口,在屍體中打滾了幾個時辰,人人身上都沾染了屍臭味,那可怕的味道像是進入骨血,鑽到了皮膚之下、心肺之中。
而他胃裡的食物,終於在看到一個眼珠子從眼眶裡掉出來,腦袋只剩一層皮連著的士兵屍首時,衝到一旁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那怪物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冷看了他一眼。
他以手背抹去嘴角穢物,壓下噁心感,搖搖晃晃的走回去繼續搶劫那些倒霍的屍體。
那天唯一發生的好事,是他趁嘔吐時,藏了一把找到的匕首在懷中。他看見另一個新來的奴隸也藏了一把刀,他知道一定也有其他人這樣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的奴隸兵終於來到了城門口,那時他早已累得手腳發軟,身上沾滿了別人的血,思緒麻木成一片空白。
曾經保疆衛土的士兵們仍被棄屍於荒野,但他累到無法感覺,當他們進城離開那片戰場時,他對那些被搶劫棄置的屍首沒有任何愧疚,直到再次經過那熟悉的大街,看見那通往曾經住了數月的屋宅巷弄時,他才猛然回神。
那座坊牆已經傾倒,裡面成群的屋宅焦黑一片,從昨夜到今日,這兒不知何時慘遭祝融,大火將所有的一切燒成了灰,只留殘敗的黑炭。
他有些恍惚,無法置信的瞪著那片焦黑仍冒著徐徐灰煙的廢墟,腦袋裡一片空白。
這兒雖然偏僻,但人心良善,咱們先在這兒住下,待風聲過去後,看看情況再回鄉,可好?
娘溫柔的聲音,驀然響起,猶在耳畔,但這整座街坊早已燒光。
娘……娘還在那兒……還在那兒……
無法多想,忘了身處何處,他已轉身舉步,試圖朝住處奔去。
一隻大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肩頭。
「不准去!」
他回首,看見那高大又骯髒的怪物。
因為太累、太疲倦、太傷心、太僨怒,他忘了應該等待,忘了得耐心才能報仇雪恨,所有的痛苦、悲慟都上心頭,再顧不得其他,他再次叩起來對那王八蛋拳打腳踢,甚至忘了應該要使用藏在懷中的匕首。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娘還來——」
可他太過虛弱,揮出的拳腳都像雨點一樣,對那怪物無法造成任何傷害,那傢伙甚至懶得阻止他,過度激動只讓他一陣目盲,再回神已癱倒在地仰望著開始被黑點佔據的無雲籃天。
淚水迸出眼眶,他上氣不接下氣,累得甚至爬不起來。
「把我娘還我……還我……」
他抖著蒼白千裂的唇說。
朦朧中,只看見那高大的黑影遮住了半邊的天,蹲在他眼前,冷漠開口。
「燒成灰比爛捭好。」
他氣衝上腦,只能很很的瞪著眼前那模糊的身影,嗄聲道:「我恨你……」
怪物扭曲嘴角,冷笑。
「恨我的人不差你一個。」
他好恨、好恨,娘為他死於非命,而他竟連替娘收屍都做不到。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黑暗逐漸奪去了他所有的視線與意識。
一定會……
我知道——
刀柄——
再醒來,他已回到了帳篷裡,眼前只有那把沒入土裡的刀柄,那是他嘔吐時藏在懷中的那把。
他驚慌的坐起,匆匆拉開那骯髒的衣裳,在看見他的圼衣完好如初,腰帶也好好的綁著,可即便如此,他仍有些驚疑不定。帳篷裡不見有人,只有地爐裡的營火在晃動,帳外遠處有人聲,但不在附近。他太蠢了,蠢極了。
半坐在那骯髒的氈毯裡,他知道自己差點又死於非命,他應該要冷靜一點,更冷靜一點。
可,娘……
想起娘親被大火燒得屍骨無存,心中猛地一絞,淚水又上眼。
他不會再哭了,再也不哭了。
他早就應該明白,哭泣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在仇人面前崩漬也一樣將臉埕在雙手」深呼吸,他試圖鎮定下來,然後才慢半拍發現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瞪著自己乾淨的雙手,知道有人替他擦洗了手,還有臉。
有那麼一瞬間,恐懼上腦,揪心。
驀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猛然轉頭,發現來的是那怪物,這傢伙說過不會扛他回來的,但他把他給扛回來了,還替他洗了臉和手。
為什麼?
他心跳飛快的吞嚥著口水,莫名有些慌亂,害怕這傢伙已經發現——「醒了?」發現他已坐起身,怪物橫來一眼,冷聲道:「很好。去打水,打完水去領飯。」他僵看著那高大的混帳。
「老子他媽的餓了,你別以為可以裝病偷懶!」怪物不爽的瞪著他說:「動作快!我這裡可不養吃白食的蠢蛋!」雖仍有疑懼,他依然立刻爬站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帳篷去做事。他打了水、領了飯,那傢伙如往常那般大吃特吃,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像是已經發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