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鏞歎息,卻拉起唇邊笑意,離開窗邊。
他雙手負在身後,心底沉沉地壓入一塊大石頭,還以為偷聽是件愉快的事,至少會讓他開心上好些時候,沒想到一句「真真切切的活著」,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不願意承認,自己那樣疲憊,是因為生存之於他是件艱巨的事情,他用笑容來掩飾生命裡所有的痛苦際遇,他用笑容來展現自己掌握生命的輕而易舉,但黎育莘和黎育清的對談卻讓他心一沉。
齊靳沒有歎氣,雖然他心情很好。
他的臉依然冷得像一塊冰,沒錯,他和齊鏞不同,他心情好得不得了,因為黎育清的話點醒了他——平平安安活著……直到有足眵的能力獨立起門戶,便能隨心所欲過日子。
是啊,他該更積極培養自己的實力,才能帶給雲兒最好的生活。
眉彎彎、眼彎彎,己許久不曾展露的笑靨,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悄然出現,他越來越欣賞屋裡那個丫頭了。
突地,齊鏞停下腳步,問:「齊靳,你真的相信世間有手足之情嗎?」
這次齊靳考慮的時間很久,好半晌方才回答,「不信。」
很好,齊靳沒有更改答案,否則他會更心悶。
「我也不信,黎育莘講那些話,只是想讓他妹妹心甘情願為他謀前程罷了,那叫懷柔,是父皇最擅長的手法。」丟下話,他向前快步走上一段路,然後像在確定什麼似的,自欺欺人地補上一句,「沒錯,就是這樣!」
第七章 蜜糖與砒霜(1)
黎府花園,齊鏞和齊靳身後跟著兩名小廝,正在園子散步。
齊鏞的信己經送往京城,沒猜錯的話,父皇定會讓他留在黎府,聆聽黎太傅的教誨,黎正修是父皇心底最柔軟的那一塊,他本來不明白這種情感,但後來在齊靳身上,他懂了。
齊靳的母親待他極為刻薄,卻甚是寵愛小弟,沒有人明白,同為一母所出,怎會有如此天差地別的待遇?
叔母的行止,常讓他聯想到鄭莊公與其母武姜的故事。
武姜疼愛小兒子共叔段,為了將大兒子鄭莊公趕下王位,母子連手背叛鄭國,最後事敗,鄭莊公流放母親武姜於城穎,他言道:「不至黃泉,毋相見也。」
齊鏞曾經以此嘲笑齊靳,問:「倘若哪天,叔母想讓齊墳當上珩親王世子,會不會學習武姜,企圖害死你這個嫡長子?」
那次,齊靳連考慮都不曾便回答,「會。」
齊靳篤定的答案,壓得齊鏞呼吸不順,他這不僅僅是嘲笑別人,更是狠狠地嘲笑了自己,因為如果他的問題是——為了皇位,你的兄弟會不會企圖殺死你?
那麼他的答案不是「會」,而是「鐵定會」。
手足情深?哼!
在那樣壓抑而惡意的環境中長大,任何人給的一點親情與溫柔,都會在人們心中留下深刻痕跡,因此父皇念念不忘黎正修,也因此齊靳念念不忘江雲。
江雲的父親不過是個小宮,那種身份怎麼也別想進得了珩親王府大門,但為了那份難得的溫柔,他想盡辦法搶立功勞,好讓父皇為他們賜婚。
這門親事,叔父自然不同意,但叔母卻樂意得很,她就怕娶進門的世子妃娘家勢力太大,她壓制不下。
年初,他們成親了,江雲的日子過得並不暢意,但她是個逆來順受的女子,再苦也能咬牙熬下去,不教經常在外辦差的齊靳為難。
她越是這般柔情似水,齊靳便越是將她擺上心,即使齊鏞始終不認為這樣的女子適合齊靳,然而這份難得的柔情,是齊靳此生都割捨不去的感情。
話說回來,就是手足之間不可靠,因此不管自己樂意與否,都必須盡全力攏絡黎正修,只是要黎正修擺明態度站在自己的陣線裡,恐怕他必須有更多傑出的表現才行。
都說了他是隻老狐狸,除非確定自己身處的地方很安全,否則不會隨意做窩。
不過,在黎府住了將近十日,齊鏞和齊靳對黎正修的看法有重大改觀。
齊靳收回自己的懷疑,他普經懷疑黎正修非能臣;而齊鏞也收回那個認定,他認定父皇並非一定要黎正修不可。
過去幾天,每個早上與下午各一個半時辰,他們會與黎育岷、黎育莘在墨堂裡聽黎正修講課,他講四書五經,但不像宮裡太傅教的那般無趣,他旁徵博引、引經據典,隨手拿出來印證的例子多到數不清。
他講朝事、講徵兵,他講納稅鹽制的弊病一針見血,讓人無反駁空間,他提貿易、說邊關防禦,頭頭是道,讓一屋子的年輕學子暗自讚歎。
齊鏞、齊靳不得不承認,就算是老狐狸,他也是只很厲害、很有本事,成了精的狐狸。
如果過去,齊鏞對父皇和黎正修關係的理解在於情感,那麼現在他明白,除了情感之外,黎正修對政治的靈敏度與反應,絕對值得他們豎起拇指,大喊一聲佩服。
然而他也必須說句實話,黎正修的四個兒子都遠遠不及他們的父親,因此他才會從孫輩當中挑中黎育岷和黎育莘吧。
他不反對黎正修的安排,更何況他還真想知道,如果黎育莘違背對妹妹的承諾、攪和進他們之間,黎育清會有怎樣的反應?
「齊靳,對於黎育岷和黎育莘,你有什麼看法?」
他笑望齊靳,兩個人一暖一冷、一溫和一嚴肅,他們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卻異常地投契。
齊靳不多話,卻字字珠璣。「假以時日,黎育岷會是第二個黎正修。」
黎育岷太聰明、太有眼色,也太懂得抓住每個機會,偏偏又想要掩飾,刻意表現得如黎育莘那般單純。
那或許騙得了別人,卻蒙不來他們兩個,因為爾*我詐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計謀暗算是他們日常的娛樂,黎育岷那套對他們來說只是小兒科。
齊鏞笑得越發燦爛。「英雄所見略同。」
黎育岷的心計絕不在黎正修之下,這幾日,他刻意交好,黎育岷卻表現得不慍不火,不巴結、不諂媚,與他保持安全距離,他絕對相信那不代表志節清高,而是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