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沒事了。」他走向她,伸出手安撫她,但聲音卻是微微顫抖的,「我們已經安全了。」
柳緞兒揚起眉,疑惑的問:「那你的聲音為什麼在發抖?」
「我沒有。」他窘怒的駁斥,暗自詛咒自己發顫的聲音,否認道:「你聽錯了。」
他的臉龐上明明清楚地寫著「恐懼」二字,如果不是他在說謊,那一定就是她眼睛瞎了。
原本柳緞兒並不打算繼續跟他爭辯的,可是當她看見他雙眸中竟漸漸浮現深深的懼意之後,只想將這一切理出一個頭緒來。
「你看起來……很煩惱。」她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不想又引來丈夫的白眼。
易南天俯身抽去食篋上的箭矢,臉上嚴肅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慄,下顎的肌肉一直跳動著,黝黑的皮膚顯得有絲蒼白,像是完全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告訴我,這件事很嚴重嗎?老天……你的樣子讓我感到很不安!」
她的聲音裡滿是恐懼,他轉頭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內心交戰著,不知是否該把真相告訴她。
見他依然遲遲不肯透露,她秀眉微蹙,質問道:「你還是不打算回答我的疑問嗎?」
回應她的仍是一片靜默。
「好吧。」柳緞兒故意威脅道:「我想白朗或格達或許會知道內情……」
「我說。」易南天滿腹挫折的咬牙道:「如果,你真的那麼有興趣想知道的話。」
「你說。」她堅定的看著丈夫,「我聽著。」
「你還記得來到雷風寨之前,我們曾經經過一處叫狼嗥谷的地方嗎?」
「當然記得。」柳緞兒點點頭,回憶道:「為此你們還刻意繞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半日才回到雷風寨。」
「對。」易南天睇視著她,接著說:「而這支箭,正是屬於狼嗥谷谷主嵇若龍所有。」
聽到這裡,柳緞兒漸漸感到背脊竄起一陣涼意。
「那、那三聲號角聲又是怎麼一回事?」她注視著他,僵硬地等待他回答。
易南天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每年兩次,那個男人會帶領一群人馬掠奪村寨裡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掠奪?」她僵住了,從他一雙空洞的眼眸中,她嗅出了一絲血腥味。
「這是我與嵇若龍的協議。」
他喃喃地說著,彷彿對自己所說的話也感到相當悲哀。
「只有他不危及村寨裡任何人的生命與安危,我願意給予食糧、牲口,以及……」他看向她,聲音裡霎時充滿了苦澀,「他想要的一切。」
第8章(1)
他竟然同意讓那個無法無天的盜匪頭子掠奪雷風寨?
由於易南天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讓柳緞兒完全說不出話來。
她思索了一整個晚上,就是搔破了頭,她還是無法理解,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不懂,為什麼你非得如此委曲求全?」
正當她努力從貧瘠的腦子裡擠出追問他的話時,看見他開始動手褪去身上的衣褲,一面走向置於屋角的水盆,接著他擰乾布巾擦拭著身子,渾身上下幾乎一絲不掛。
易南天身上留著無數過去的傷疤,柳緞兒不禁猜想,如果那些可怕的傷是出現在一般人身上的話,可能早就承受不住了吧?
「多年前我便曾聽聞,那英武絕倫的雲麾將軍曾經以一擋百、克敵制勝,多次在以寡敵眾的戰役中贏得勝利,這足以證明,以你的能耐對抗那些山賊綽綽有餘,既然如此,又為何寧願示弱,任憑那些烏合之眾對你予取予求?」她不解地望著他的背影,「是什麼讓你變得如此、如此……」
「懦弱是嗎?」易南天替她說出未竟的話,但並沒有轉過身來看向她。
他的背影看起來是如此哀傷,柳緞兒咬著下唇,內心一陣翻攪。
「我不怨你這麼想我。」他苦澀的一笑,眼眸中閃現出深沉的痛苦,思緒也回到了從前,那個還一心為國、赤膽忠心的他。
當他身披戰袍,征戰沙場,奮勇殺敵之際,那個昏君卻在宮中整日縱情聲色,日日歡宴,夜夜春宵。
當他苦無援手,兵退邊境的城樓,教騎兵日夜百里加急回京,請求朝廷派遣精兵相助,結果孤軍奮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依然沒有等到朝廷派來的援軍。
當他滿懷著悲痛,對朝廷還抱著一絲信任回到京城,卻是親眼目睹他的死訊被貼在城牆上,他頓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個雙手沾滿鮮血,只懂得為朝廷殺人的傀儡,根本沒有人在乎他的生死!
那一夜,他嘗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滋味,自嘲如一葉飄零,內心的淒楚與悲愴,誰又能夠明白?
最教他心寒的是,那個在他年滿十四歲即送他上疆場,淳淳告誡他要忠心為國、保家衛民的父親,最後竟對他的死不曾聞問,一件破損的戰袍便信以為真,認為長子已經戰死,匆匆為他立了衣冠塚,幾乎是迫不及待。
沒有多久,原為小妾的姨娘被扶正,成了鎮國將軍府的夫人,而他那庶出的弟弟也成為易家的長子。
而他,只能帶著破碎的記憶,重回邊關故地,守著一群還願意相信他、跟隨他的人們,從此與山林為伍,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憶起過往,易南天眼中掠過痛苦的陰影,啞著聲音低喃。
「你可曾看過,那滿城滿地的屍骨無人收埋,一個又一個的孤兒寡婦只能坐在街邊乞食,一雙雙眼睛裡充滿了對戰禍的恐懼和無奈?」
緩緩轉過身來,只見他的視線雖然停留在柳緞兒身上,卻已失去了焦距,嗓音裡更透著一抹痛苦。
「為了縱橫天下,多少英雄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可是如此顯赫一時、威震四方,表面上是為國殺敵,保疆為民,但又有多少無辜百姓因此喪命,失去了家園?」
想起過去那些令人沉痛的往事,他唇角扭曲,揚起苦笑。
「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利,無數百姓的生死更不能由一個人或少部分的人來決定。而我……」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聲音裡透著痛苦,「不想再當那個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