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忙完工作,半夜三更返回漆黑冷寂的寬敞公寓,她不由得想起過去兩人同租僅有十幾坪小公寓的感覺。
不論她幾點到家,總有他熱絡相迎,噓寒問暖,甚至會替因加班沒吃晚飯的她下廚煮熱騰騰宵夜。
在她疲累、生病,被壓力追趕而喘不過氣時,她更想到他。
過往的點點滴滴,他待她的好,對她的呵護關懷,教她不由得愈來愈懷念,愈懷念愈請晰,內心空洞擴張,被一股惆悵所充斥。
當她又從好友口中陸續聽到他的近況,在多年後她竟對初戀心生眷戀,回憶過去那些年兩人相處,曾有的問題紛爭消逝,全剩美好。
夜闌人靜,躺在寬敞的大床上,她逐漸鬧失眠,儘管身體疲累,但輾轉反側許久,常是睡不安穩。
享受功成名就的同時,亦要付出不少代價。她把時間和身體精力全然奉獻給工作,更因好勝心驅使、力圖表現最完美,身心承受了不少壓力,她經常頭痛、胃痛,不覺依賴止痛藥和胃藥。
她為工作拚命,常三餐不定、廢寢忘食,還不時為跟客戶應酬而拼酒,自詡年輕有本錢,為比男性更傑出而硬撐,一再漠視身體逐漸出現的警訊。
終於,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
一個月前,她因嚴重胃痛、連續嘔吐數日,不得不就醫檢查,萬萬沒料到被診斷出罹患胃癌,且已是末期,醫生宣判她僅剩三個月生命。
意外來得太突然,她震愕茫然,在稍稍平復心緒後,便拒絕接受治療,不想剩餘生命只能在醫院與化療和藥物中為伍。
她向公司遞出辭呈,賣掉代步的進口車、尚在繳房貸的公寓,將傢俱和一堆名牌衣飾全數捐出,僅攜帶一些精簡隨身物搬來這處小套房。
過去的她,認為錢財才是人生保障,事業成就才是自我肯定;如今她無慾無求,只想簡單地、慢慢地過完剩餘的生命。
以前她總與時間賽跑,分秒必爭,腦袋跟著運作不停,不曾有閒暇抬頭欣賞蔚藍天空或夕陽晚霞,更不曾低頭注意路邊野花。
現在的她也許所剩時間不多,卻覺得充裕。她可以自在、輕鬆、漫無目的地閒散一整天,放空思緒喝一下午的下午茶,或坐在公園看孩子嬉戲,看夕陽沉落,再看月亮升起。
她也可以窩在這小套房,邊無負擔地翻看與工作無關的書,邊聆聽輕柔舒心的音樂。
時間似乎已與她無關,她脫去手錶,這裡沒有鬧鐘、時鐘,不必在意現在是幾點,今天有什麼行程。
三十七歲的她失去傲人的工作頭銜,沒有任何物質享受,雖然窩在這看似貧乏的租屋套房,但在賣掉動產、不動產後,她現金存款亦有千萬。
只不過那些錢對她已無意義。她賣掉房子、車子,清掉一堆附屬品,是想擺脫過去的生活模式,而現在她僅需少少的生活開銷,將來等她離開,存款會平分留給父母。
即使跟父母已沒什麼往來,但他們畢竟是她的至親,她沒結婚、沒孩子,畢生賺取的積蓄理當留給生養她的父母。
她不由得又想起,兩個月前好友向她告知他的近況,四十歲的他再度為人父,他四十歲的妻子在多年後意外為他生下一女,他比當年得到兒子更喜悅百倍。
當她得知自己罹癌惡耗,再想到他得女喜悅,兩種情境對比,她竟是萬分羨慕他的妻子,那個能和他共組家庭,替他生兒育女的幸福女人。
一星期前,她完成最後工作交接,從公司離開那日,卸下畢生努力掙來的頭銜地位,她心緒無比空虛落寞,不禁想找處綠地散散心。
無預警地,她巧遇了他。
即使已十二年未見,她卻一眼便認出他。四十歲的他顯得成熟穩重,一身輕便穿著,POLO衫、休閒褲,看上去格外英挺有魅力,教她見到那瞬間心口悸動,怔忡半晌。
她不能也無法上前和久別相逢的他打招呼問候,只因他是帶著家人出來踏青。
他推著嬰兒車,嬰兒車裡是他才兩個月大的小女兒,他旁邊跟著模樣嫻靜的妻子,那女人不算美麗,但一看便是好妻子、好母親。
一家四口走到供人休憩野餐的草皮處,找一方位子準備落坐,他妻子從旅行背包拿出一塊野餐巾,他彎身幫忙鋪妥,接著從背包拿出一盒盒裝著餐點的保鮮盒及保溫瓶,那顯然是他妻子親手做的茶點。
接著一家四口氣氛愉快地野餐,三人邊吃邊交談,他則將襁褓中的小女兒抱在懷裡,接手妻子泡妥的奶瓶,喂小女兒喝牛奶。
佈置妥當,他的妻子溫柔叫喚在不遠處來回滑滑板的七歲兒子過來吃東西,沒一會,他兒子一手夾著滑板,匆匆奔向他們。
她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地看著他們一家和樂溫馨的畫面,內心悵然若失,對他的妻子又妒又羨。
那曾經是她輕易捨棄的幸福。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是不是還會毅然決然分手,義無反顧出國拼事業?
不,這些年她其實早後悔了。
只是她一直不肯正視內心深處那份遺憾懊惱,想以事業來填補,到頭來是一場空。
回首來時路,她更深深體悟到,他才是她的摯愛。
唯有他是真心愛她、包容她、待她好;唯有他才是她真正想緊緊捉住並長相伴的對象。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會在那一年、那一刻接受他的求婚,甚至寧可放棄出國機會,也願意改變自己好勝尖銳的性格,解決兩人曾有的問題及紛爭。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會放棄對事業的企圖心及遠大抱負,選擇和他結婚,攜手同走未來路,她不再拚命做個女強人,而是願意成為一個溫柔的女性,替他養兒育女,洗手作羹湯,和他一起過著平凡卻富足的人生。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一定會選擇真心愛她的他。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