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壽宴上;像此時此刻。
不,不一樣!她從不記得父皇慈愛的臉——他有的,但那不屬於她。在太平宮裡,在她面前,父皇有兩張臉。多麼難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兒嗎?而現在,她知道她擁有一夜真實的美夢與溫柔。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她經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小女孩衣衫上有著補丁,神往地看著炎帝城在那高牆內,有一切凡人欣羨的美夢。他們指著某一座塔,好像身歷其境那般地對同伴說: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裡,睡在天鵝絨和絲綢鋪成的床,披著來自天宮的霓裳,佩戴著來自異域的寶鑽。她的水晶杯裡,永遠盛滿美酒佳釀;她的琉璃盆裡,千金難求的珍饈異饌不曾匱乏;她白天吟詩作詞,晚上唱歌跳舞,從來不識人間一切煩惱……
衣裳補丁的少女,聽得雙頰泛紅,兩眼燦亮,心頭悄悄編織起美夢。而黎冰依然是離宮時的那一身錦袍,低著頭,像沉默的影子,與她擦肩而過。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頭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卻是滿滿的呵憐。少女從夢中回到現實,歎了口氣,提起裙擺,跑回父母身邊。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雞湯。」她還在發夢。
母親沒好氣地用手指戳她的鬢角,「還吃?還吃?什麼水晶杯?今晚只准吃一塊燒餅,再多沒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兒給你找婆家!」雖然這麼說,卻仍是把剛剛買來、熱騰騰的燒餅塞到貪吃的小女兒手裡。
少女發出了哀號,而數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許可的令牌,走進厚達三尺的宮門內,丈餘高的宮門在她身後緩慢地、沉重地合上,高牆外,喧鬧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隨著那一道屬於人間的燦亮灼光越來越細,最後什麼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夢,終結。
這一次,和四歲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準備。偷偷回到自己的寢殿,把芙蓉花擱在桌上,面具和風車小心地藏了起來,然後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沉靜地走向仍然燈火通明的母妃的寢宮。
宮女們早跪成一片,年輕的顫抖不止,頻頻拭淚,年長的看來則憔悴數十歲,而失寵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帶剌薔薇的蘭妃,卻若無其事般地用陶缽和陶杵,慢條斯理地搗磨著以香木、曬乾的香草為材料的香屑。
蘭妃闕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後,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諸王之國的標準來看,蘭妃毫無疑問是個絕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寵,也不若當年芳華正茂,穿著一身靛紫色華袍,斜坐在羅漢床上的她,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她向來厭惡緋紅色一類色調,好像在提醒她永遠也不可能坐上後位。黎冰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一襲深紫色或黑色錦袍,然而那絲毫無法讓她的艷容黯淡幾分,反而更將她的膚色襯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剛過,入夜後走在凜風之中呼吸時仍有白霧。蘭妃身上的袒領袍服衣襟邊緣滾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無瑕的頸子上垂掛的黑鑽與紫鑽頸鏈,在火盆的照映下閃閃生輝,昭告著多年以前她受寵的程度是如何讓人眼紅。紫貂毛滾邊的衣領在胸前交叉,雪團似的豐滿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誘人,纖細的腰身緊緊地束在紫緞黑櫻紋腰封裡,金色帶締繫了個繁複的花式結,像一朵金絲花開在腰封上。
就算在長樂宮裡,蘭妃依然每天精心打點自己的妝容,就好像皇帝隨時會駕臨一般,儘管當朝天子已經好幾年不曾踏進長樂宮。
黎冰沉靜地走進殿內,兩旁的宮女沒敢抬起頭來。
和長年備受冷落,氣質冰冷帶剌的蘭妃相比,黎冰除了母親給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屬於少女的羞澀與羸弱,靈秀出塵,難怪僅僅站在街上就讓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台階下便跪了下來,而蘭妃仍不為所動,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靜,動作嫻熟優美,宛如所有貴族仕女的典範,緩慢地搗磨缽裡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側臉上,勾勒出迷人的長睫與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點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搗缽裡,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紅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几上的方型烏金釉香盤上,稍早鋪上的爐灰已經壓得平整無痕,絲毫瑕疵也不見,上頭擱了銀製的方型香篆,篆上鏤空將要篩出粉末形狀的是連成一筆畫的福壽二字。
將缽裡的香屑輕輕倒在香篆上,用細長的古銀付香匙和香帚讓粉末均勻地覆蓋,並且仔細地不讓粉末灑到香篆以外的地方,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謹慎和耐心,而她的力道,手指的每一個動作與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畫,不疾不徐。
跪得較遠的年輕宮女,仍然驚恐地,努力想止住啜泣,整座長樂宮一片死寂,一呼一吸間的時光像被拉到了永恆那般長。
然後她將香篆提起,烏金方盤上便是從鏤空的香篆篩落的香屑所堆成,形狀完美的「福壽」二字,再取火折子,於篆字筆畫的開端點燃。
香篆除了用以計時之外,也只有貴族有那閒情逸致將它發展成一種技藝,士族出身的蘭妃自然是精通這些的。血紅香屑燃燒時的香氣飄渺而迷離,隨著那一縷碧螺煙裊裊而起的,是蘭妃婀娜的身影,彷彿腳下踩著一地花毯那般款步走下台階。
與過去每一次自知惹母妃生氣時不同,黎冰此刻神情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有一絲微弱的認命,以及……祈求。
「母……」
啪……
蘭妃突然神情驟變,發狠地猛然甩了女兒一巴掌,動作之大,力道之猛,讓黎冰跌撞在地上。黎冰甚至來不及開口說什麼,蘭妃已經寒著一張臉,雙眼卻像噴出了火舌似地,撲上前抓住女兒瘦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