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寧海是在跟他說話。
未及回應,又聽見她低聲道:「還好你是看不見的,否則你這麼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由於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陸雲開清楚聽見,還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聲裡,陸靜深莫名惱怒起來,輕聲一哼,扯著她手重新坐下。
此時陸正荀等人已決定暫時不理會寧海的身份,請華神父繼續進行葬禮的儀式了。
陸靜深聽著華神父溫暖而肅穆的聲音帶領眾人唱起聖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從前種種與姨母相處的片段……
身邊偶然傳來幾句陸雲開探問寧海身份的問句,寧海也只是敷衍幾句,大多時候都沉默著。
他也沒心思理會,就這樣放任自己淹沒在失去姨母的傷痛中,心裡不經意浮現寧海先前那句話——她說,她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瞭解姨母的人。
陸靜深多麼希望他也可以對眾人如是坦言。
他喜歡姨母,甚至當她是自己母親那般,深深敬愛著她。
然而他卻談不上瞭解她。
杜瑪莉短暫的生命裡存在著太多謎團,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圍繞在她身邊的重重疑雲。
他愛她,但不瞭解她。
可寧海這女人竟敢大言不慚地聲稱她對姨母知之甚詳,即便只是誇口,也令他渾身不舒坦。
憑什麼……
她這是憑什麼!
「我不喜歡被火焚燒的感覺,光想就覺得痛……所以在我死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這是杜瑪莉的遺言。
陸靜深曾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當時她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不像在交代後事的樣子,再加上前幾回碰面,她都像是一個隨時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給自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於小島中部,一座不臨海的內陸小鎮——在這教堂後方的墓園裡,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黃花開遍山頭,確實是個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園裡並排著幾座舊墓,有人不久前才來祭奠過,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綴著鮮美的黃昏色玫瑰,花瓣猶帶一抹初綻般的嬌嫩。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墓園裡,樹梢鳥兒低低鳴唱,使得這墓園不見絲毫陰森,倒是添了幾分溫暖,像一座小公園……
陸靜深看不見這些,倒是想起杜瑪莉曾說過:「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任性的。」
她活著的時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當然連死,也要死得順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她還這麼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後,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麼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裡,他這麼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後來幾次見面,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瞭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鬆軟的草地上,他聽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棺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雲散,在那微妙的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郁香水味的女人矮下身,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聽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淨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裡。
但他不能。還不能。
姨母的律師正準備要宣讀她的遺囑。
他只能耐著性子等著一切真正結束。
由於杜瑪莉並沒有繼承杜家的財產,因此眾人對於她身後的繼承問題並不感興趣。
程律師打開她的遺囑時,已經有一些人陸續走出墓園了。
戴著金框眼鏡,頭髮半灰的程律師,瞟了一眼眾人,以著公事化的口吻將遺囑大聲讀出:
「我,杜瑪莉,將我名下所有財產交由信託公司管理,並將每年利息捐贈給以下單位……」接著便是幾個孤兒院、社會福利機構的名稱。
念完那串受捐贈名單,面容老成的程律師再讀出遺囑中最後一段:
「最後,我把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交由我甥兒陸靜深的妻子來保管……」
眾人不感興趣的表情在聽見「陸靜深的妻子」這幾個字時,紛紛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好奇地豎起耳朵來。
只有陸靜深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他身邊那女人則根本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
程律師繼續宣讀:「只有一個但書,希望她婚後一年內不要去看我留給她的東西,雖然,那已全部屬於她。」
頓了頓,程律師看著紅衣女子念完最後一句話:
「寧海,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程律師會代我傳達這句話。」
聞言,眾人先是納悶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紅衣女子,隨即錯愕地看著程律師將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才驀然領悟——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陸靜深的「妻子」吧?否則程律師為什麼要把那只信封交給她?
開什麼玩笑,陸靜深什麼時候偷偷結了婚,卻沒人知道?甚至對像還是這麼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眾人驚疑之際,只見寧海收下那個信封,安之若素地打開它的封緘,而後突兀地笑了出聲,打破墓園裡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好呀,瑪莉。」她喃喃低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愛鈔票,給我一把鑰匙做什麼?要我打開潘朵拉的箱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