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夫君哥哥。」她困了,雖然有些落寞——因為地板很硬!但至少終於可以睡覺了。
元胤昀覺得自己太狠心,讓個小丫頭片子睡冰冷的地板,自己堂堂男子漢卻睡溫暖舒適的大床,良心怎麼過得去?於是他整晚輾轉難眠,了無睡意,本來都要受不了良心譴責,想把小丫頭叫上床來,偏偏這時床邊卻開始傳來一陣規率的呼嚕聲……。
「……」元胤昀瞪著床頂。好極了,他在這邊自責到無法入睡,小鬼頭卻自個兒會周公去了!還說不會打呼、不會吵他,那現在這是怎地?
元胤昀實在好氣又好笑,結果整晚就被呼嚕聲吵得難以成眠,天快亮時才終於朦朦朧朧地睡去。
臉上有點疼,又有點癢。
「走開……」睡夢中的元胤昀無奈地躲避臉上的騷擾。
「呼呼……」
誰噴口水在他臉上?睡不好又睡不足,少爺脾氣發作的元胤昀惱了。但隱約又感覺好像哪兒不對,猛地睜開眼……
明冬青粉嫩的小圓臉近在咫尺,他發現朝他臉上噴來的口水應該是來自她那嘟起的小嘴。
天亮了,日光穿過紙窗遍灑一室,讓他的醜陋與傷痕無所遁形。
「你幹什麼?」元胤昀鐵青著臉猛地推開明冬青,小丫頭掉不及防地往後跌滾下床去,咚地一聲,想必跌得不輕,元胤昀卻無暇顧及其他。
被看見了!被看見了!元胤昀心慌意亂,臉色慘白,心猛烈地往胸骨撞擊,撞得他隱隱生疼。
他痛恨白晝,所有在夜晚才能得到安息的自卑與憤憊總是被天光喚醒,所有勉強算得上是愉快的心境轉變,在天亮後都會扭曲成自己對自己的嘲諷。
他不應該心軟的,讓這小丫頭有機會嘲笑他、恐懼他,然後她將會打死不再接近麒麟閣一步。
明冬青皺著小臉,抱著差點裂成好幾片的小屁股,可憐兮兮地挨到床邊。
「我在幫你吹吹。」她受傷時奶娘都幫她吹吹。
元胤昀的臉僵住。如果她是成年人,或許他該嘲諷她假惺惺,再對她虛偽的同情大加嘲諷一番。可是他懷疑這丫頭知道什麼叫同情、什麼叫虛偽。
「你不怕嗎?」他悶,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那日他換藥,一個新來的小牌女嚇得驚叫出聲,他知道自己的模樣很可怕,房裡從此不擺鏡子。
她怎麼可能不怕?他自嘲又心酸地想。
人的美醜觀念從何而來?黃口小兒從何處理解美與醜?
美大抵不脫賞心悅目,丑則不脫與眾不同、畸形古怪,或者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經驗。三歲奶娃哭鬧不休時,家人可能嚇唬他,鬼會冒出來把他吃掉,於是孩子便自小認定面貌畸形與眾不同者是為鬼,而且是會吃人害人的鬼。
而明冬青打出娘胎起接觸的人不多,兩個最親的人自然影響她最深。父親身為太守,最忌為官者不體會民間疾苦,明家姊妹難得出門,若看見傷殘者、路邊乞丐而露出鄙夷驚恐神色,定要挨罰挨罵,而奶娘在圍城饑荒前茹素,篤信佛法,更常說世間萬物沒有美醜之別。鬼可怕嗎?恐怕沒有人可怕。
明冬青知道那是燒燙傷,她趴在床邊,眼露哀愁,「我跟姊姊撿到來福時它也是這樣……」
不知是那個喪心病狂的惡棍,連一隻小狗都不放過,明夏艷和明冬青撿到來福時它已奄奄一息,小丫頭雖然幫不上忙,但仍然和姊姊輪流照顧來福,後來康復的來福成了她們姊妹倆第一隻寵物,雖然因為燙傷的地方長不出毛來,醜得緊,但兩個丫頭求了好久才讓明相梧答應在府裡養它。
難得看她眼露憂愁,他竟然無法不在意,「那來福呢?」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該問的。
小丫頭原本面無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垂下頭,囁嚅著:「吃掉了……」眼淚滴答直落。
元胤昀胸口一緊。是啊,圍城饑荒九月,哪有閒糧餵狗?人都活不成了,恐怕最後再不得已也得宰來裹腹。
「不要哭。」他不懂得安慰人,何況他一直認定自己才是最悲慘的,怎麼現在得輪到他安慰人?
第3章(2)
不要哭?奶娘那時也對她這麼說。當時一鍋肉端上來,許久沒飽餐過的她吃得開心極了,奶娘不敢說那是來福,後來她知道了,哭得氣都要斷了,差點把食物嘔出來,奶娘抱她回房,對她說,來福讓她吃飽了,她要感謝它,她這般哭鬧,要是還吐出來,是讓來福平白被宰,血肉還白白成了穢物!
真的是餓久了,她也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使性子,眼淚擦乾,從此不再平白掉淚。
「不准哭!」元胤昀有些慌亂了,這丫頭一哭,他竟然呼吸一緊,有股衝動想命人把所有好吃的全端上來讓她破涕為笑。
她也不想哭,她夢見過來福,和來福約好不可以浪費它的肉換來的力氣哭泣,可是這會兒回憶一衝破堤防,淚水止都止不住。
「嗚嗚……來福……嗚哇哇哇……」
「小姐叫我嗎?」門外,總是大清早起床等待伺候元胤昀的阿福和兩名牌女在門邊探頭探腦,沒得元胤昀指示不敢隨意進入。
元胤昀連當初小毛頭一個就必須獨當一面管理元府都沒這麼手忙腳亂、心浮氣躁過。突然,他靈機一動。
「小鬼,你喜歡吃什麼?」
哭聲嘎然而止。
夫君哥哥問她喜歡吃什麼耶!小丫頭眨眨淚眼,鼻兒和小嘴都紅通通,卻開始認真地低頭扳起手指,「烤雞、烤鴨、烤羊肉、烤豬肉、蝦卷、花枝卷、花枝丸子、白飯、炒飯、牛肉麵、陽春麵、雲吞、包子、饅頭、蔥花卷、豆沙包、糖葫蘆、綠豆糕、蘿蔔糕、燒豆腐、豆腐腦……」
元胤昀捺著性子,聽了快半盞茶的時間,小丫頭根本是把自己吃過的、念得出名字的食物全部數進去,他終於出聲喊停。
「停!你肚子餓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