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淡笑,「元老闆您真愛說笑,身在青樓,千夜坊裡的姊妹就是我的家人。」
明冬青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面上微笑、眼裡卻已無笑意的夜明珠。
「你跟親人分散了嗎?」什麼人情世故也不懂,明冬青直接地問出心裡的疑問。
夜明珠看著她的神情,比看著這桌上另外兩個大老爺都專注,她笑了笑,「當年戰亂,多少人不是骨肉離散呢?如今能夠安身立命,已經是大幸。」
明冬青小臉一黯,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地戳著碗裡的飯,她低頭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你不想找他們嗎?」
夜明珠身軀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長年送往迎來所磨練出來的偽裝有一瞬間動搖,卻仍是很快地恢復了泰然處之的微笑,只是這回笑意裡的溫柔更多了些?
「若是能知道他們安好,就算無法相認,明珠這輩子也再無遺憾。」
許老闆歎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開始說些同情話語。夜明珠一轉眼又恢復讓人難辯真假、應對恩客的微笑,面上說著感謝的應酬話,其實還是她這些年來歡場所學來的那一套,只是她一向學得比別人都好罷了。
明冬青低下頭,從來都護得密實的脆弱記憶被撞開了一角,心湖再難平靜。
「我吃飽了。」她悶悶地起身,「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元胤昀眼色深沉,擔心她心裡難過,示意烏鴉跟著照看她的安全。
男人繼續談生意、談時事,夜明珠身為青樓女子,向來都能插上那麼一兩句,絕不過分誇耀自己的聰明,但能讓男人不覺無趣,只是這回她應答的也有些意興闌珊了。
「前些時候,聽說元老闆會經過雁城,本想邀您吃個飯,想不到……」許老闆拍著大腿歎氣。
元胤昀心裡暗自慶幸,雖然順道在雁城吃頓飯不見得比他們饒遠路來得耗時間,不過免不了又是一陣盛情難卻、讓人吃不消的美意。
「上個月雁城封城,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夜明珠低頭吃下一塊干貝,長長的睫毛輕易掩去眼裡一閃即逝的異彩。
「消息大概還沒傳到麒麟城,不過我看也快了,兇手還沒抓到,死的是皇親國戚,我看帝都馬上就會發出通緝令,到時啊,又要人心惶惶囉!」
「皇親國戚?」
許老闆壓低嗓音道:「是個王爺呢!」他頓了頓,「我想起來了,一年前元老闆到雁城來時,太守大人設宴,當時慶王爺也在。」
雖然貴族與平民不同桌,不過還是見過面的。
「這事恐怕難善了。」慶王爺是皇族司徒氏的一支血脈,難怪會鬧到需要封城了。
夜明珠伸手揉了揉鬢角,一臉不適,許老闆立刻憨態地探問。
「我到外頭透透氣便成。」夜明珠輕笑,接著沒讓伺候她的小婢跟著,一個人上了甲板。
「風大著呢,小公子怎不加件衣裳。」夜明珠經過烏鴉面前,彷彿故意說給誰聽似地,然後來到趴在船邊悶悶地盯著湖水的明冬青身旁。
明冬青轉頭,「你也吃飽了嗎?」桌上那麼多好菜,不吃飽真可惜。
夜明珠看著她小丫頭似的天真神情,微笑不語。入內取了兩件短襦又回到甲板的烏鴉走了過來,拿給她們的同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瞥向夜明珠的神情裡卻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怪異與深思。
夜明珠裝作不解,笑著道謝,接過短襦時卻先替明冬青穿上,反正青樓女子伺候男人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
「小公子今年貴庚呢?」她像閒話家常一般地道。
「十三,入冬就十四了。」她有些洋洋得意。十三歲可以嫁人了,雖然某人一直沒動作,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氣餒。
「你是冬天生的啊?」夜明珠像喃喃自語,又像歎息。
「對啊,姊姊你呢?」女孩兒家真好,香香的,講話柔柔的,就算漫無邊際、沒頭沒腦地聊些瑣事兒也好,她好希望有個年紀相仿的女伴。
夜明珠深深地看著她好一會見,像沉浸在某些情緒之中,神色平靜如昔,只有眸中閃爍著外人無以名狀的光芒,半晌才轉向湖面,淡淡地道:「我是秋天生的,剛過完生辰呢!」
「是什麼時候啊?有吃壽麵嗎?」講到吃,明冬青忍不住又一副要滴出口水來的鏡樣。
夜明珠笑看著身旁盡說傻話、一點也沒有即將成年模樣的假小子,「你兄長疼你嗎?」她在她這年紀時,已經從地獄裡走過一遭,在絕望與莫大的痛苦中咬牙活了下來,代價是她的靈魂,她從此不再天真爛漫,每一句話、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為了達到目的,都是算計過的。
明冬青鼓起臉頰,「他壞死了!每次都自己出門逍遙快活,把我丟在家裡頭,這次好不容易出來,還不准我騎馬,不准我落單,不准這、不准那……」
夜明珠只是笑看著胡冬青的叨念,「他都把你鎖在家裡嗎?」
「也沒有啦,我常常出門啊,不過他一定要叫人盯著我就對了,還有,」明冬青忽然用力拍著欄杆,「他竟然不准我去青樓,你說過不過分?」
夜明珠差點忍俊不住,「你為什麼想逛青樓?」
「聽說男人都愛去那種地方。」
夜明珠身在歡場,多少聽過那些商賈聊起元胤昀,聽說他對女人沒興趣,和人應酬更不喜歡約在風月場所。如今看來,不喜流連青樓也許是真,但對女人沒興趣倒不一定了。這樣她就放心了。
「可你不是男人啊!」
明冬青瞪大眼看著依然一臉微笑的夜明珠,她的笑和方才在船艙裡有些不同,明冬青說不上來,只覺花魁姑娘原來這般平易近人啊!
「天底下什麼樣的男人我沒見過,真假怎會分不出?」夜明珠自嘲地笑了笑,接著道:「你想不想知道怎麼讓男人更在意你,甚至在意到恨不得立刻把你娶進門?」
小丫頭眼裡的愁,她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