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什麼?」
「日前鳳城有位公子想買下舊太守府,本官已經口頭上先答應了。」
朝廷對官邸買賣有一套規定,尤其是平民要買下官宅條件更為嚴苛,但羌城太守顯然將舊太守府視為燙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說口頭答應,自然是會盡可能讓那些官方程序盡快通過,以免買主反悔。
誰會想買下一座據說晦氣沖天的陰宅?這疑問元胤昀暫且擱在心頭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件事,轉念一想,也許這是個機會。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為何想買下舊太守府?」
「本官也問過,但那位公子只說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著,若有來自帝都的貴人打算接手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管他理由是什麼,他還怕問得太多,對方翻臉不肯買呢!
「不瞞太守大人,其實元某也想在羌城購置房產,您這麼一倒讓元某對舊太守府產生興趣來了,不知可否讓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沒想到過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宅」,如今有兩名貴人搶著要,難道最近南方有什麼新學說潮流鼓吹買「陰宅」不成?
「元少東家想看自然是沒問題。」
擇且不如撞日,他們當夜就決定進舊太守府一遊,羌城太守一聽他們沒打算等天亮,他身為父母官,說是不屑江湖術士那一套,但骨子裡還是有些迷信的,否則也不會自己又在別處購置官宅,當下心裡毛毛的,便客氣地推說要回去忙公務,讓他們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駁的朱漆大紅門後,陰慘慘的景象讓她鼻酸。她不記得羌城的一草一木與故人,卻已在夢裡溫習過無數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這兒真有什麼鬼魅,一定也是認得她的吧?他們會對她說什麼?會否像她一樣激動得泫然欲泣?
她循著兒時的記憶走過荒蕪的庭園與穿廊,依稀還看見自己當年調皮玩耍的模樣,欄杆的扶手父親當年讓工匠磨圓了,因為好動的她額頭撞過一次,號啕大哭;大廳往內廳的廊邊兩根柱子,上頭橫著一道道刻痕,小丫頭一個的她見到父親幫姊姊量身長,也吵著要量,左邊是姊姊的,右邊是她的,刻痕在無憂無慮的歲月與生離死別的交界處終止。
最後來到內院的天井,月娘這一刻竟如此溫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淚下地看見原本已經枯萎死亡的山桃樹,孤立在園中,枝頭滿滿的傲霜賽……
是先祖有靈嗎?風吹來,像黑夜飄著淚,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嗚咽,腿一軟,身後鋼鐵般的臂膀卻環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親的山桃樹,在這段被遺忘的歲月中,靜靜地在園中開著,彷彿等著這一天,要迎接她這個忘了回家的小女兒。
蒼天幽幽且寂靜,未曾因為人間悲歡離合而落下一聲歎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為悲傷已太多、太沉重,蒼天縱然有心,也已滄桑。
明家被判滿門抄斬後,宅子裡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什麼也沒留下。元胤昀想買下這座宅邸,明冬青卻否決了。
「重要的不是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賦予它新的喜悅與生命,她不會反對。
人的一生總在前進、在遷徒,誰知今日腳下的土地,千百年來有沒有別人曾寫下傳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裡也就夠了。
當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亂葬崗,天地滄茫,荒墳十里,要想在這之中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那些墳上沒有名字,甚至也沒有墓碑,若問誰的骨肉至親被草草葬在這兒,也只能得到一聲歎息,狂風沙吹來,吹得她不斷流淚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對著曠野大喊,「姊姊——」
他們可聽得到她?她回來了!體內的悲慟狂竄著,在尋找出口,人到了這個年紀,面對生命中最無力的訣別,竟然也只能像黃口小兒一般藉著號啕大哭來宣洩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啞了,只能頹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著誰,總之那黃土之下的枯骨曾經和她流著相同的血。他們三人默默地燒了一會兒冥紙,明冬青手上動作突然一頓,站起身。
「怎麼了?」
「我記得娘葬在哪兒。」
她雖然沒有娘親的記憶,但那座美麗的墳塚卻是她兒時的避風港,以前回憶起來總覺得好笑,每回她闖了禍,就躲到娘的墳哪兒,阿爹找到她時責罰就會輕一些了。
不同於亂葬崗和城內那些平民或富豪會選的風水寶地,明相梧選擇將愛妻葬在他們年少時總是相約見面的山坡上,在圍繞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夠看見舊時的太守府,兒時有條小徑能到達,明冬青意外地發現那條小徑經過了十年,竟然還存在。
烏鴉和元胤昀舉著燈籠,東方天際已經露出鴿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徑後,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時在盡頭頓住腳步。
母親的墳旁多了一座無名塚,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一步都有些顫抖。
雜草未在兩座墳上撒野,看得出不時有人打掃整頓,只是緊挨著她母親墳旁那座無名塚,為了難以向外人訴說的原因,立了碑,卻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誰,有人默默地替她父親收了屍,而且知道這裡是他最好的歸處。她在兩座墳前跪了下來,靜靜地各磕了三個響頭。
元胤昀本來有些擔心她,但這一刻她竟然沒有流淚。
「也許是奶娘,或者克城裡終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對嗎?」她胸臆間的悲傷終於得到一些安慰,幾乎要笑著落下淚來,「不管世人怎麼說,不管將來別人記得什麼,總歸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應該橫屍荒野,對嗎?」
元胤昀摟著她的肩膀,「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