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用無比慈愛的眼神看著葉峰,他扯開乾澀的唇,微微一笑。
「孩子,他不會的,他的另一個兒子幾年前被他的死對頭給做掉了,記得嗎?」
葉峰點點頭,對那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死亡,他沒多大的感受。
「阿峰,你現在是他唯一的兒子,更何況……」老人眼中漸漸蒙上一層灰白,「你媽雖然沒有告訴他,不過他其實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他只是怕重蹈覆轍……」
「所以不敢來認我,怕我被他的對手再次利用,拿來威脅他?」他嗤笑一聲,「所以只要我把他推上風口浪尖,讓他樹立更多的敵人,他就非得幫我離開這個圈子不可?並且讓他一輩子都不敢認我這個兒子?」
這就是爸爸打的如意算盤,打算從此讓他遠離這個組織,離開這個讓爸爸用了下半輩子,一直想脫離卻脫離不了的陰暗世界。
老人不語,用那雙越來越混濁不清的眼,沉默地看著葉峰。
「爸,您為什麼那麼執意要我這麼做?」老人更顯灰敗的面容,讓葉峰的神色黯郁下來。
老人微微一歎,聲音氣虛的有如蚊吶,「阿峰,人之所以能無所懼的過著賣命的生活,那是因為身畔沒有牽掛,對未來感到灰暗沒有希望,」他輕扯唇角,卻再也擠不出一個笑容,「自從你和你媽進入我的生命後,就像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照亮了一道光。是你們母子倆讓我想遠離那個晦暗的角落,我想讓你們過安穩的日子……我和你過世的媽,都希望你能昂首闊步地走在陽光底下。兒子,我希望你有決定讓陰影落在何方的能力,我要你能隨心所欲的為自己而活。」
葉峰的喉頭彷彿被掐得緊縮,哽得他又痛又難以言語。
良久、良久後,他才有辦法再次開口:「萬一……我不知道陽光的方向,我要如何讓陰影落在身後?」他的聲音低啞的幾不可辨。
老人對他伸出顫巍巍的手,他立刻伸手握住,那攥緊的力道,用力得彷彿怕那雙蒼白如枯枝的手,隨時會消失無蹤。
「那麼……總有一天……我的兒子會遇到……帶他離開為黑暗方向的人……」
他不懂,他世界的支柱都已經要離他而去,他還需要什麼陽光?
眼前都焚燬成一片斷壁殘垣了,他還需要什麼陽光?
老人慘白的面容,沉靜而安詳,瘦弱無力的手已漸漸的不再抖動,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溫暖。
葉峰的心隨著老人緩緩闔目而一點一滴往下沉,往下沉,終究溺斃。輕顫的肩膀,漸次變得劇顫,斗大滾燙的淚液,重重洧落在一白一麥色交握的手上。
那淚微微地涼,滲透了皮膚,冷透了一顆心,澆熄了二十多年來的父子之緣。
他的爸爸只是睡著了!他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在維生儀器乍然大響的病房中,不斷、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
在三年後,那一個晚上他遇到了陳思琪。
那天的她,就算頂著恐怖的妝,仍掩飾不住她身上的那些特質,她渾身好像都在說:不管如何,我就是要快樂的生存下去,為自己而活!
那就是他最缺乏的理念。
她震懾了他的靈魂,所以他停下腳步,所以他甘願被她誤認成牛郎,因為他很需要這種沒由來的快樂生存目的,那一刻,他很想認識她!
當他送她回家,洗完身上的穢物後,其實已經打消認識她的衝動念頭,並為自己一時的衝動感到很悲哀,很可笑。
也許是命運的無形牽制,注定他們要糾纏,在他正要走出房門前,她突然細聲地開了口,很小聲,但他聽到了,她說:「我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說。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那句輕輕的低哺,重重地衝進他的心口,撞得他措手不及。
當下,他連靈魂都為之驚顫,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轉頭,怔怔然地俯瞰她。
然後才發現,她流淚了,那句輕喃只是她的夢話,她在夢中哭著說出這句話,是什麼樣的悲傷,抑或是開心的夢境,讓她說出這句話?
又如果她是一個心底有傷的女人,為什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失神了,就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當年父親辭世前對他說的一席勸告,他一直都沒有頓悟,他的心隨著父親的過世,早就遺失在他尋不著的角落。
第8章(2)
從小到大,他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要在父親的臉上看到,父親為他驕傲的神情。父親對他的這一份關懷,和對母親的疼愛,那麼無私的恩情,是他-直以來努力回報的目標。
父親過世後這三年來,他沒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完全都是為了父親的遺願忙碌奔波,他仍然是那個藏身在黑暗裡,任自己潮濕發霉的葉峰,原來他根本就從未走出連失雙親的傷痛。
他並非戀家戀母,只是有個事實讓他更不願意去面對,他不願去面對,這三年來他真正的親生父親,始終不曾試圖私下見他一面。
他不願面對,他的生父的確把利益看得比他還重要的事實。
他一向只在意會在意他的人,決計不示弱去討愛,而這世上再也沒有他牽絆的人了,他不認為自己有走在光明道上的動力,也沒了背後的驅策力,所以他埋葬了自己所有的想望。
他甚至考慮過,轉移陣地加入其他組織來造成對立,達到報復他生父的目的。
那一晚相洪叔,不,應該說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一晚的最後一局,他拖了整整三年才去實踐,因為他明白,一旦走到那一局,他就沒有所謂的血脈,他們永遠再也不同世界,永遠將形同陌路。
就在那一晚,一個內心晦暗,始終自我抗拒光明也被陽光遺棄的人;遇到一個自稱被陽光追逐的人。
這是多麼無聊的玩笑?多麼諷刺的對比?
待他回神後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她身旁恍惚地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