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他有他的計劃進行中,他真正要招惹挑釁的,是那個人!
這日午後,下起大雨,稍稍滅了暑氣。但是市長辦公室內,高市長火氣正熾。桌上,放著X最新塗鴉的照片。
長相白淨斯文、戴眼鏡的秘書長說:「您仔細想想曾經得罪過誰?X明顯衝著市長來。」
「一定是受反對黨指使,我政績輝煌,找不到我的小把柄只好用這個打擊我。」高市長握緊拳頭,看著最新的挑釁畫。
「雖然拆房子過程不太平靜,但我們總不能為了一、兩個人,就讓黃金地段爛舊難看,影響市容。而且我要蓋兒福中心!就算讓出一些面積給建商,那也合情合理啊。」就算有拿建商的政治獻金也合理,她畢竟花這麼多心力規劃啊。這是雙贏啊。
「已告知警察局長,務必逮捕這個累犯。」
「那個笨局長,區區一個塗腸犯,三年都抓不到,市民活在這種沒法治的地方安全嗎?虧他還是我提拔的。」
「記者來了,準備一下,出去吧。」
「講稿?」高市長伸手,秘書長呈上擬好的講稿。「對了,他在永吉飯店的塗鴉清了沒?」
「飯店想保存,天天有人去畫前拍照,X在塗鴉界太有名,有一群Fans。」
「所以我說這種人不嚴懲只會敗壞社會風氣,萬一青少年是非不分學他怎麼辦?做人要規矩,要守法紀。通知消防局跟衛生局,叫他們一天三次去臨檢永吉飯店的水電安全、餐廳衛生、消防通道。沒問題的話就製造問題,直到他們弄掉那幅蠢畫。」
果然是「奉公守法」好市長。
下一刻,面對記者,高市長笑吟吟接受記者提問。
「X的最新畫作又出現了。這次選在廢棄的都更區,畫的是抗議市長強硬都更的政策。還諷刺您是收了建商的錢——市長有什麼看法?」
「你們信嗎?」高市長雍容高貴地微笑。
「我不在意,因為不是真的啊。其實我相當欣賞X先生的才華,你們也知道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一向重視讓孩子盡情發揮創作才能。只可惜對方沒將才華用在正途。當然,這很可能是我市政方面做得不夠好,沒讓藝術家有盡情揮灑的管道,我身為市長,會深切檢討。我會敦請文化局規劃一個讓喜愛藝術的青年塗鴉的地方。」
「所以對於X先生的挑釁,市長不介意?」
「藝術家有創作的自由,我也不認為他畫的是我。不過……不鼓勵這種違法塗鴉的行為,希望X先生適可而止。」高市長面對攝影鏡頭。
「才華洋溢的X先生,如果你正在看,我希望你可以考慮加入市府團隊,我們非常需要借重您塗鴉的長才,安排您去輔導兒福機構裡,喜歡繪畫的孩子。」
「怪不得大家都說您是歷任市長中,最惜才也最有包容力的市長。」
「而且對兒童教育跟福利也最用心。」
「聽說市長還打算增建三處未婚媽媽庇護中心……」
「是啊,孩子是我們的未來,一定要好好培養,讓市民在我的努力下,安心育兒——」
可笑至極,虛偽至極。
江品常在麵攤吃飯,看著新聞中的市長,她的笑容假得像塑膠,虛偽噁心,卻贏到記者們讚美。
未婚媽媽庇護中心?兒福中心?品常凜目,嗤之以鼻。
這女人,有了家庭,有了名位,便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
她不記得自己曾懷過他,草率送養,棄之不顧,不曾探望。將他像垃圾那樣拋諸腦後,然後大言不慚議論護兒政策?
她不知道,那個令他心痛的十九歲生日,他怎麼撐過去的。
媽媽告訴他真相——
「媽覺得你一直靠吃藥控制腦瘤,不是辦法。可是我跟你爸也沒太多錢讓你去找更好的醫生。我們擔心會耽誤你……阿常,其實……你不是我親生的。」她拿出報紙裁下來的照片。「這才是你親媽媽。她現在是立法委員了,也許能幫你,找最好的醫療團隊治你的病——」
他沉默。為什麼他這樣努力,他們還是要告訴他真相?把他當外人那樣,恨不得他快離開?嫌他是賠錢貨嗎?怕他跟弟弟搶資源嗎?
媽媽告訴他關於生母的事。「那時她未婚懷孕,但還在念研究所,沒能力撫養你才會……現在不同了,她是立法委員,有人脈有關係,你去跟她相認,叫她出錢給你找最厲害的醫生,讓你受到最好的照顧——」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心痛,痛到只是苦笑。
他瞪著地板,淡淡地說:「對不起,沒讓你收養到健康的孩子,還拖累你們,真是賠大了,很虧吧?」
後來不管媽說了多少好話解釋自己的行為,認真安慰他,他都沒辦法接受。
他若無其事,甚至笑出來。掐著剪報說:「太好了,原來有這麼了不起的媽媽,立法委員嗎?看樣子我可以過好日子——」
終究,他不是她親骨肉,做再多,都徒然。
第二天清早,家人都睡著時,他離開那裡。走出家門,養在院裡的小乖立刻撲過來要跟他親熱。他記得自己撫著它,眼淚直到這時才落下。
到最後唯一捨不得的,是它。從來義無反顧愛他的,是它。這麼忠心的狗兒,他最疼的,最終也要狠下心告別。
「對不起——」他用力抱它,低聲哭。
他走出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從此,他發誓,再沒人可以拋棄他。
他不再回那裡,也不跟他們聯絡,一起生活十九年的家人,種種回憶,就這樣放下了。從此還有什麼情分是捨不得的?做媽的都可以拋棄親生孩子,這世間還有什麼感情值得較勁?
此後他像野鶴,無糧天地寬。
他沒聽養母的話,去跟生母相認,他們把他想得太弱,他僅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天地寬,世界大,哪需要家才能活?孑然一身,也可以過。他,不需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