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不能回去跟你一起住嗎?也許我可以回去幫忙麵攤的生意?」何雅望著母親忙碌的身影,有些不安地開口探問。
母親與十年前相比確實老了許多,唯一慶幸的是身體尚稱健朗,家裡的小麵攤生意似乎也還不錯,經濟狀況看來不需她憂心。
「你在說什麼傻話?」何母手邊忙著的動作一頓,抬頭對何雅曉以大義。
「出嫁的女兒哪有回家跟娘住的道理?媽身體好好的,麵攤生意也很好,不用你擔心,我可是靠這間店把你養大的呢,哪裡需要你幫忙?更何況,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了,棠棠也還需要你照顧,你就算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也不能放著親生女兒不管,那孩子多期待你回家呀!」
「我知道啦……」何雅望了母親一眼,漸弱的話音有些心虛。
她雖然心智年齡只有二十歲,對「女兒」棠棠沒什麼母愛氾濫的感受,但,疼惜之心總還是有的。
何雅不知道一般七歲女孩對「失憶」這件事的理解究竟有多少,但棠棠連日來總是不吵不鬧,對她喪失記憶的事情毫無抱怨,每日下午就待在她床邊靜靜讀寫學校作業,偶爾興高采烈聊起學校的事,言談間表現出對她這個母親充滿依戀,時時叮囑她要趕緊好起來,趕緊回家。
任誰都會喜歡這樣的孩子,她確實不忍心看棠棠失望,只是……
「媽,棠棠是個孩子,我跟她一起住就算了,但是,莫韶華他……我這樣跟他回去真的好嗎?我根本就完全不認得他,現在還要跟他一起生活……」何雅脫口說出心中真正的憂慮。
當然,她「失憶」了,她可以大大方方且毫不猶豫地將莫韶華當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是十分彆扭啊。
何母睇了何雅一眼,心中雖明白何雅有如此顧慮也是無可厚非,但言詞間仍有明顯的訓責之意——
「雅雅,我知道你不記得韶華,但韶華這幾天的表現你難道沒看見嗎?你住院,他早上得張羅孩子吃早餐、上學,接著自己還得去上班,下班之後再接孩子放學,帶孩子到醫院來看你,陪孩子寫作業,晚上再把孩子帶回家洗澡,哄上床睡覺……從前這些事都是咱們女人分內的,哪輪得到男人出面來扛?能嫁到一個這麼負責任的丈夫,你該慶幸了。」
「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韶華他一表人才,有車有房,有穩當的工作,家世又好,經濟不用你操煩,對你和棠棠也是體貼入微、呵護備至,你跟他回去還有什麼好不安心的?」
「……」何雅視線停在母親衰老的容顏上,雙唇掀了又合,本還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選擇盡數吞回。
她明白母親為何會有這樣的結論。
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鎮日游手好閒、飲酒賭博,家中經濟全仰賴母親的小麵攤支撐。好不容易母親獨力將她這個獨生女拉拔大,父親卻拿著母親儲蓄多年的老本,跟個酒店小姐私奔,從此人間蒸發,對她們母女倆不聞不問;更糟的是,何雅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是父親從事一些非法行徑,被法院傳喚出庭……
正因為有這樣不成材的丈夫,所以,對傳統的何母而言,男人有份正當的工作,能夠養家、善待妻兒,已經是件實屬不易的事,更何況莫韶華對病中妻子不離不棄,甚至一肩扛下家務與育兒之事,更是萬中選一、難能可貴。
「雅雅,媽跟你保證,韶華是個好丈夫,更是個好爸爸,你得回去你們的家,試著跟他還有女兒相處看看,醫生說這樣對你恢復記億也有幫助。」何母語重心長地繼續勸說。事實上,女兒此時出口的每一分擔憂,聽在婚姻乖舛的她耳裡,都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無病呻吟。
「好啦,媽,我知道了。」何雅明白母親心思,對母親話中的怪罪之意不忍苛責,最後只能淺聲應好,淡淡地歎了口氣。
她無從反駁母親的論點,而且,既然母親說她跟莫韶華回去是為了要「恢復記憶」,她又還能說些什麼呢?
就算她坦白告訴大家,她是從十年前的時空來的,她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有恢復的一天,又有誰會相信?如今只能且戰且走,就這麼順著失憶戲碼演下去了。
幸好,雖然時間快轉了十年,她過的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
她有同樣的原生家庭、同樣的母親,與雖然老了十歲、但仍是自己的外貌,這會令她感覺稍微好一些,比較能接受她即將要面對的改變。她只要想辦法說服自己,她就是這個三十歲的何雅,只是提前窺見與體驗自己未來的生活罷了,或許一切就能一如往常。
「媽,住院手續辦好了,您要直接回家嗎?我送您一程。」何雅思緒仍在漫遊之際,莫韶華頎長優雅的身影從病房外徐步走進,薄框眼鏡後的幽深眸光淡淡停在何雅與岳母臉上,口吻從容,男嗓醇厚,沒來由令何雅心驚跳了一下。
何雅就是覺得在這十年後的時空裡,莫韶華是個十分論異且令她無所適從的存在。
據說莫韶華是個大學教授,而他表現出來的也的確是那個樣子——徹頭徹尾的學者氣質、言語寧定、風度非凡。
但何雅實在不明白,她一向活潑好動,一時半刻靜不下來,為何會跟個斯文得體的教授級人物走在一起?而且還生了個女兒?
想當初,她被送到醫院來時,莫韶華尚有短暫露出驚慌情緒,但此後他便是不興波瀾、寡言溫淡,臉上始終維持著疏離客套的一號表情,瞧不出他真正心緒。
雖說這幾日她與莫韶華並無單獨相處的機會,身旁不是有母親,就是有棠棠在場,確實也不適合表現出夫妻之間的親暱之舉,但……
她像無意間闖入她的未來,得以窺伺靠近她未來的丈夫;明明對他一無所知,卻被命運預告與他的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