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伯,先擱著吧,待會兒我再吃。」頭抬也不抬,她正忙著與一串數字纏鬥,筆握在掌心,拇指和食指飛快撥弄算盤珠子。
托盤被放置在圓桌上了,那人並不離開,溫暖的氣流如同食物的香味緩緩漫遊而來,滌心感覺到他的注視,停下動作擱下筆,她抬起眼靜靜微笑。
「我以為是壽伯。」
「他忙,我左右無事便過來瞧妳。」武塵瞧了她案前迭成小山似的文書,心中泛起一抹憐借,劍眉不自覺緊了緊,低聲道:「廚房特意為妳熬的粥,趁熱快吃。」
「還有兩、三筆帳沒對齊呢,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等會兒就吃。」然後她抬起筆,算盤珠子尚不及重新歸位,一隻大掌忽地伸至面前,她一怔,留言簿子與賬本全教武塵蓋上了。
「大郎哥……」滌心與他對望,那男性眼眸似乎閃過什麼,太快、太微
「還有帳沒對呢……」她訥訥地說。
「先把粥喝了,那些帳沒長腳不會跑的。」
聞言,滌心笑了出來,小小的梨窩舞得可愛,眉眼間的倦意讓這朵笑掃淡許多。
「你說的話,我焉能不聽。」她步近圓桌,逕自掀開盅蓋,米香隨即撲鼻而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愉悅地說:「是李大娘的手藝,這道八珍粥是我娘教她的,味道極好。大郎哥,」地抬頭輕問,「滌心為你添一碗?」
武塵搖頭,溫和地扯動唇角。「我不餓,妳吃。」
粥香勾起食慾,滌心真餓了,替自己盛來一碗,她輕輕吹散熱氣,小口小口吃著,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見她乖乖用膳,武塵隨步踱至窗邊,開敞的窗外天際一片霞紅,落日朦朧,無限美好,他眺望著,心緒讓滌心方纔的話微微縛緊。
他的話,她焉能不聽……當真如此?
若是……若是……他要她別嫁人,她可會聽?
武塵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腦中浮現的意念,額際冒出點點冷汗。
他在想什麼?!怎可如此自私?暗自斥喝那齷齪而卑鄙的念頭,他心思抑鬱,不知不覺竟惱恨起自己來了。
心緒反反覆覆,忽地,一隻小手覆在他握緊的手背上,無預警的柔軟音調在耳畔響起。
「大郎哥,你在惱些什麼?窗欞快教你捏碎了。」
武塵一震,連忙解去勁力,垂首瞧著,那木頭刻造的窗欞略生裂痕,差點毀在他手中。「有五個指印。」他怔怔說著,目光又怔怔地移至手背上的小手,兩人肌膚相貼之處微微刺麻,不知是她掌心過熱,還是自己的體溫太寒?
「對啊,我也瞧見了。」滌心仰起臉蛋,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還說呢,在身後喊了好幾聲也不見你響應,又蹙眉又抿唇,這般的不尋常呵,莫非是無限情懷寄斜陽?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愣,武塵隨即捉回神智,「正是想妳。」他淡淡啟口,語氣並不認真。
滌心凝住他,笑意纏繞在眼底和唇邊,雅致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
「哪裡學來的花言巧語?滌心又不是三歲孩童,大郎哥不願說,我不問便是,何必拿這話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會離開陸府,每回總要婉姨三催四請才肯回來探望,偏偏又來去倉卒,這些年我想靜靜同你說些心裡話,卻怎麼也辦不到。」
忽地莫名衝動,武塵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卻遲了一步,那隻手離開了他。
滌心自顧自面對窗外,雙臂撐住窗台,接著不大秀氣地往上一躍,她的動作極為熟練,眨眼間,人已面對著外頭坐落在窗台上。
整理好裙擺,調妥坐姿,她偏過頭對住身後的男子,依然笑著:「做什麼這樣瞧人?我就是粗魯,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塵說些什麼,她轉開頭視線投向遠方,夕陽在她臉頰和身上鑲起薄薄的金紅顏色,髮絲泛起溫潤的光澤。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麼時候?」她低低說著,食指成勾敲著腦袋,「唉,想不起來了……」記憶似有若無,這些年生活步調緊湊忙碌,茶和生意,生意和茶園,她的腦力都用在上頭,就連夜半做夢也在數字和一張張臉上兜轉,那些臉她記不分明,反正都是同陸家生意往來的茶主商賈。
唔……她該要記得,怎會忘懷?怎能忘懷……好生苦惱地輕咬下唇,她抬手又敲起自個兒的秀額。
「四年前我上獅峰尋妳。」低厚的男音由身後悄悄挨近的胸膛中傳來,替她解答。
「正是!」滌心拍了一下大腿,語氣欣然高揚,她背對武塵,難以捕捉他深邃眸中的火焰。「你竟也記得。」那麼……她為何會忘卻?
喔喔,她僅是一時記不牢,沒有忘,沒有忘,她沒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濕,覺得微乎其微的風吹冷額角細汗,方寸緊緊抽了一下。
「那一日獅峰的落陽……好美、好有韻味。」是雨洗淨過後的天際,她伏在他的背上,覺得那落日似遠似近,默默相隨。緩下心神,讓最單純的感情掌管一切,點滴的片段翻飛,她找到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份溫暖。
武塵苦笑,「妳想的事盡和別人不同。當時妳感染風寒,不聽大夫的話好好休息,還瞞著眾人上獅峰茶園。那日山頂飄雨不能採茶,妳卻顧著幾株新種嫩芽淋了一身濕,我尋到妳時,妳蹲在茶園兀自不肯起身,連躲個雨也不會。」
那一年義父辭世,他回陸府奔喪,而滌心則剛剛接手茶園管事。原本,義父的後事處理完妥之後,他該回三笑樓,卻為滌心耽擱下來,因她病了,輕微的風寒淋了雨病情加劇,她是讓他背下山的,足足高燒了三日才清醒。
想想那時,滌心知道自己有些癡傻,就為著那些茶芽,但她本就是這個脾性,一份癡,不僅僅為茶。
側過臉,她眼眸閃爍頑皮精光,故作幽怨地說:「都是你。人家才設法要救那幾株新芽,硬是被你拖走,結果茶苗教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是西域來的白雪芽,我首次在中土試種,光一株就值好幾兩銀子呢,你心不疼,我可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