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驚蟄未至,江南卻已經是綠草繁生,春意盎然,平安府不遠的官道上,一輛青帳小車緩緩前行。
那車伕眼見城門不遠,便回頭往帳子裡問,「兩位姑娘,是平安府上的城西大戶朱家是吧?」語氣中,掩藏不住擔心。
裡頭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是,大叔您儘管趕路,銀子我們自己有,不會短少你的。」
車伕聽到話,略顯心安—也不是他多疑,別說平安府,即便是京城,說起朱家恐怕也沒幾人不知道。
朱太爺年輕從戎,不到三十便封了七品副將,此後屢建戰功,官運平步青雲,四十歲已當上一品武將,封護國大將軍,兩年內先後定了西府大亂,又率兵北進,將來犯異族驅之百里,定天下,安城邦,功勞之高無以復加。
班師回朝之日,朝臣們臆測著朱將軍都一品了,皇上接下來恐怕也只能封個異姓王爺給朱家,沒想到朱太爺卻上書表示自己戰傷久不愈,難再擔當護國將軍之責,請皇上允許辭官回鄉,又道自己雖然多年為官,但兩袖清風,還請皇上賜些金銀以養老。
皇上才登基未久,本不欲封異姓王爺,此舉正合皇上心意,龍心大悅之下,賜下千畝良田,萬兩黃金,桑茶莊園數座,並允諾朱家子孫不需賦稅,朱太爺跪下謝恩,待春日到來,朱家便南遷平安府,租地,買店,學起經商之道。
數年後,太爺過世,嫡子朱富戎掌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命管家至鄰近的杉天府尋五處宅院,不用太大,可以住上二十口人便行,待宅子尋到便命太爺的五房姨娘及庶子們都搬了出去。
原來,太夫人柳氏容貌鄙陋,多年不得丈夫喜愛,朱富戎從小見賢慧的母親被寵妾欺侮,吃了虧也只能暗自飲泣,暗忖,要不是因為自己在京城時會讀書,南遷後做生意謹慎小心,加之庶弟們因為父親寵愛而個個不成材,父親恐怕要更忽視他們母子,於是,他更加發憤,事事躬親。
後來眼見嫡子的確穩當,朱太爺甚至什麼都不管,而這更合朱富戎的心意—掌權多年,局勢早已掌握在他手心。待朱太爺過世,姨娘們想幫自己兒子爭點東西時,又怎麼可能爭得到,不過朱富戎只是希望母親柳氏眼前清淨,倒也不是要其他幾房流落街頭,除了給宅子管家,丫頭小廝一應俱全,每房還給了千兩黃金,十間店舖,都是在杉天府上最熱鬧的市集中,光是收租就已經足夠過上優渥的生活,即便是兒孫們也吃喝不用愁,女兒們都留在本家,嫁妝之事自然由他負責。
於是本家大宅便只剩下朱富戎一支血脈,朱富戎見母親多年委屈,一妻兩妾也給自己生了三兒四女,因此雖然富甲一方卻沒再娶,十幾年來便是專心經營生意,幾乎是日進斗金,又因太夫人柳氏晚年信佛,為討母親開心,朱家開布莊染院時,五百餘工人皆聘窮,供吃供住,不論男女,不論年紀,能吃苦者皆可上工。
平安府年初小旱,許多無農可作的百姓幾乎是咬牙準備賣兒女了,沒想到居然有此轉機,得以不用骨肉分離,因此人人奮力,朱家染院短短幾年便打開名聲,人人見到朱富戎,都是誠心喊一聲朱老爺,十分尊敬。
平安府的朱家是如此,但杉天府的朱家卻不是這個光景。
另外幾房少爺以前沒給父親跟哥哥幫過手,到杉天府後卻想跟嫡長兄一樣,說說笑笑金銀自來,結果不是被騙就是買到差貨,血本無歸,同房之間兄弟相爭也不在少數,沒多久這幾戶又再分了一次家。
最慘的就是四房黃姨娘,她的獨子迷上個青樓姊兒,吵著贖身不成,居然偷了床下那箱金子跟姊兒跑了,黃姨娘欲哭無淚,只好帶著媳婦跟小孫女涎著老臉回本家求收留。
如此,分家不過二十年,平安朱家依然大門大戶,杉天朱家卻已經沒落,偶爾便會有人僱車前往投靠。
有些會獲贈金銀,有些卻連大門也進不去,這些事情說起來江南有大半的人都知道。
車伕會擔心不是沒道理,他怕自己把這兩名姑娘從杉天府拉到平安府,萬一也是個大門都進不去的,那這四日的車資要找誰討,剛聽那少女說「銀子我們自己有,不會短少你的」,這才心安了些。
不多時,朱家那石獅矗立的紅漆銅環門便在眼前。
「姑娘,朱家到啦。」
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女先跳下車,接著轉身扶出一位年紀較幼小,顯然也比較嬌貴的小姑娘。
綠衣少女從錢袋拿出一弔錢,笑道,「大叔,多謝您啦。」
車伕接過,見她笑得可愛,又想起自己幾年前載過一家據說是二房分出來的夫妻,早上才到呢,沒想到下午便聽說朱家的大管家拿掃把把兩夫妻轟了出來,這時見綠衫少女笑靨迎人,忍不住問,「姑娘們是來依親的嗎?」
「是。」
「朱太夫人仍在,她念佛多年,或許不會計較以前的恩怨,總之兩位姑娘姿態放低點,好歹別白走這一趟。」
綠衣少女知道他是好心提點,微笑致意。
見車伕揮鞭離開,她轉身拉起那紅漆大門上的銅環,敲了幾下。
不一會,有個小廝打開門,原本頗為不耐,但看到綠衣少女笑容可喜也不好意思板著臉,語氣溫和許多,「姑娘找誰呢?」
「我們是杉天府溫家,請問大老爺在嗎?」
朱府偏廳。
一名小姑娘雙手握拳,雙眼望著內廊的方向,顯得十分忐忑,「姊姊,你說萬一朱家不認,這該如何是好?」
「怎會不認,我們有信物的,既然為商就得重諾,難不成朱家這麼大戶還坑了我們嗎?」綠衣少女見妹妹如此,笑著安慰道,「眉頭別皺著,不好看。」
見姊姊這樣嘮叨自己,侷促的小姑娘忍不住笑了,「惜玉姊姊你真是,明明才二十,怎麼講起話來跟嬸子們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