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無法說通丈夫,秦宛音只好自己和他深談。她說:「倘若妾身不幸入禍,人在情在,人亡情滅,秦家又怎會在朝堂上照看侯爺?」
就是這幾句話打動了郁瀚達,同意讓她搬出侯府另居,對外的說法是為死去的太夫人祈福,而真正的原因,是防範曹氏對她動手。
當了多年的枕邊人,郁瀚達怎可能不清楚曹氏手段有多凶狠,如今曹氏已人老珠黃,不及當年嬌艷,若不是她替他生下三個兒子,為著兒子的名譽前途著想,他早就有出妻的心思。
這天早上的馬車便是為秦宛音備下的,她將搬到城郊一處荒僻的田宅裡,與康氏比鄰而居。
「夫人出來了!」一名車伕低喚一聲,眾人急急打起精神。
誰不曉得侯爺夫人是最心慈寬和的大好人,雖然在府裡地位不如曹氏,可她待下人溫厚親善,不管是哪個婆子、丫頭進了她的梨香院,都不想出來。
侯府大門一開,一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出來,她穿著一身白綾繡襦,高身材玲瓏有致,月白的腰裙以藍色細絛壓住,一張婉約的鵝蛋臉,長睫微垂,雖然稱不上美艷,卻也是清秀明媚。人人都以為侯爺夫人醜過無鹽女,卻不知道她是這等長相,初見時都是微微吃驚。
她身旁有兩個二十歲左右,做婦人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扶著她上馬車。
右邊那個,穿件白綾對襟襖兒,淺紫色的衣領,下身是淺腰素色飄帶襦裙,眼波流燦、容光煥發,清麗絕俗的臉蛋上有一雙動人杏眸,她叫楊素心,曾經是萬花樓的名妓,有一副譽滿京城的好歌喉。
左邊那個,穿淺紫色花綃襖子,外罩魚肚白的花縐紗衫,外面繫著嵌絲的百合繡羅裙,面如芙蓉,肌如瑞雪,容顏明艷無儔,她叫柳盼采,出身和楊素心相同,她擅舞,脾氣倔強、性子潑辣,當年貴人們要砸下百金才能求得她一舞,若非郁瀚達風度翩翩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這兩位頭牌名妓,現在都是郁瀚達的姨娘。前幾年,郁瀚達花了大把銀子把人給贖出來,抬回府裡,可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子卻也沒得到幾年寵愛。新人入府,便有舊人暗傷,然而這時代,男人為天,便是黯然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善。
秦宛音帶著兩個姨娘在車子裡坐定,從娘家帶來的幾個嬤嬤和丫頭也依序上車後,車子緩緩起行。她輕輕撩開簾子,看了眼住過十三年的文成侯府,輕聲歎息。
「夫人……」有雙動人眼瞳的楊素心輕喚一聲。
她回過神,苦笑說:「沒事,只是心有所感,十三年了,一晃眼就過了,想當年大紅花轎抬進門,還以為自己覓得良人、終生有依,誰知竟淪落這番境地。」
想當年,十五歲的小丫頭,在燈下一針一線繡著自己的嫁衣,心裡甜著,嘴角笑著,人人都說文成侯爺俊美無儔,是京裡數一數二的俊公子,待人又體貼溫柔,是所有女子都想要的夫君。
那個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小丫頭,在嫁進侯府第二天,夢醒了。
丈夫的通房丫頭,一個長得比一個美艷,她們會撒嬌、會哄人,她們在侯爺面前是一副樣兒,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個模樣。
她們沒將自己看在眼裡,秦宛音不怨她們,因為即便是要仰賴一世的丈夫也沒把自己看在眼裡。她說不出滿口苦澀,可心底真切明白,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
然後她有孕了。十個月,夫君無法仰仗,她只能日日祈求上蒼,賜給自己一個可以倚靠終生的兒子。那個時候,即使無數妾婢進了侯府,即使曹氏佔據丈夫所有心思,她都沒有太多傷心,因為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兒子。
偏偏天不從人意,她生下的是個女兒。幸而女兒酷似自己,聰明婉麗,天資聰穎,才三歲詩句就能朗朗上口,頗得太夫人的眼緣,時常帶在身邊。
可惜養到五歲那年,女兒病歿。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診不出所以然來,太醫也弄不明白原因,她只能看著女兒一天比一天虛弱消瘦,直到再也睜不開明媚雙眼。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曹氏,只是連有憑有據的事都沒辦法把髒水潑到曹氏身上,沒證據的事,她能拿什麼說嘴?
為求自保,她只能深居簡出、低調行事,讓自己對丈夫的仕途「很有用途」,好得到太夫人的庇護,如今倚靠已失,她只能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危險之地。
「可不是嗎?」柳盼采接話。「那時侯爺進了萬花樓,姑娘們見他風流倜儻、樣貌堂堂,多少人芳心暗許?他體貼溫存、善解人意,又聽說夫人待下人極好,從不打罵僕婢,是個賢德淑慧的,有這樣的好主母,誰不想攀上侯爺這棵大樹?」
楊素心想到那年,忍不住笑出聲。「那時咱們兩個爭得多厲害啊,天天拌嘴吵架,只差沒打起來呢。」
「我記得那夜聽見嬤嬤說侯爺要替你贖身,我悶在被子裡痛哭一頓,到最後決定買通二寶,在侯爺進萬花樓時,悄悄將侯爺引進我房裡,那晚上,我可是手段使盡、姿態做盡,才讓侯爺鬆了口,也替我贖身。」
「若不是這段淵源,咱們怎會仇視彼此多年,又怎會受別人幾句挑撥,就惡意陷害對方、落入毒婦的圈套?」楊素心說至此,長歎。
若非後來侯爺刻意冷淡她們,若非夫人寬慈點了她們幾句,她們還不曉得自己成了別人手裡的刀刃,以讓那個「別人」坐收漁翁之利。
她們在知明事理後,雙雙收拾起性子、再不受人擺佈,她們心甘情願安安靜靜待在侯府一隅,了卻殘生,卻怎麼都沒想到,她們不犯人、人家卻放不過她們。
一起栽贓事件,眾口鑠金,她們成了眾矢之的,便是想為自己分辯幾句也無從說起。那一刻,死亡離得那樣近,她們才曉得人命賤,身為姨娘的女人命更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