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晚蓋的棉被,有暖暖的、自然的陽光味。
那是他幾乎沒聞過的氣味,即使小時候,家裡棉被也都是送洗的,只有洗衣店烘過的清潔劑香氣。
在那之後,只要天氣好,她常主動替他曬棉被。
此刻,車行到達高鐵車站,他離開計程車,置身在陽光下,不禁抬頭迎視光線。
春末傍晚五點多,南台灣的太陽仍高照著,天依然燦亮,但陽光並不強,溫暖合宜的熱度,教他想起她為他曬過的棉被的味道,想起她的味道。
她給他的感覺,原來像一道溫暖的、向晚的陽光。
那麼自然舒爽,令他習慣她的存在,也忘了該多加珍惜。
直到這一剎,見到她已有家庭、孩子,他心中湧起對另一男人強烈的妒意,才驚覺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不單純。
他其實喜歡她,卻遲鈍地一再定義只是友情和親情。
他清楚記得她身上那一股怡人的淡雅氣味,她發稍間存有的如花果般淡淡甜香。
他一直懷疑他也許曾抱過她。
數年前醉酒的那一夜,他醒來後懷疑春夢是真實,卻因她否認而沒再追究詳實。
然而他心裡始終隱隱藏著疑慮,在那夜過後,竟是不由自主一再對她心生慾念。
那慾念曾令他困擾自責,即使後來交新女友,他對她的感覺仍與過去不相同,卻因她對他逐漸變得疏離,他更難追問什麼,只能將那份猜疑存放心底。
這些年,他偶爾仍會想起,不禁更加懷疑他曾和她發生關係。
只不過就算證實又如何?即使他曾因醉酒和她發生一夜情,又能改變什麼?
忽地,他腦中閃過一個荒謬意度。
不可能!他逕自否認,覺得那猜測太可笑。
可那念頭一閃現,忽地將她曾有的不合理狀況串連起來。
若真相如此,便能解釋她之後突然急著辭職,在他強硬多留她那兩個月,不經意看見她的一些不尋場心態——
她一個人留守辦公室,盯著他的辦公桌發怔,卻在他進辦公室後,一再迴避和他四目相交;開朗愛笑、叨叨絮絮的她,話變少了,眼神偶爾黯然,感覺似有什麼心事秘密。
似乎她吃食習慣也有所改變,記得有一回她推拒同事替她買的珍奶和鹹酥雞,甚至過去一群人開心分享的下午茶零食,她全沒取用,只笑說在減肥,而他想起那時的她,似稍微豐腴些。
他一直以為那段時間只全然投入工作,連新交的女友都沒心思理會,何以現在回想起,他竟對她有許多細微觀察?而那時的他完全沒想主動探問她狀況,學她保持距離,就為等她先靠近熱絡,等著她恢復過往待他的親切態度。
如果,那揣想成真,便能解釋她所以疏遠他,所以急著離開,甚至在離開後就與他失聯的緣由。
原本只是一絲荒謬臆度,他愈細想愈覺得可能性極高,再回想那不久前看到的孩子,與他兒時樣貌頗相似,更令他一顆心激動狂跳。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他所見的孩子該不會就是他的?!
猛地,他心口重重一跳。
明知這想法很不應該,很可能害她被丈夫嚴重誤解,害她幸福的家庭起波瀾,但疑慮一生,他必須做確認。
他已沒多少時間,更不願帶著困惑或虧欠的心離世。
原要進高鐵站搭高鐵回台北,譚勁轉而又走往馬路邊欲攔計程車,準備再度前往葉佳欣工作的餐館。
才匆匆走幾步,他忽覺一陣頭昏目眩,呼吸困難,四肢發軟便不支倒地。
閉上眼之前,微瞇的視線抬望天空最後一抹陽光。
他渴望著她能站在他面前,再次照亮他。
再次張開眼,他只覺意識渙散,渾身極度不舒服。
用力瞠開沉重的眼皮,他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確定自己人在醫院。
而他身體如鐵塊般,沉重得動不了。
好不容易勉強動了下指尖,稍微集中意識,他才驚詫自己口鼻插著管子,喉嚨因管子侵入難受不已,他試圖蠕動乾澀的唇瓣,卻完全無法發聲。
他略側頭,視線望見在病床旁神色哀傷的父母。
他們什麼時候來台灣的?是誰通知他們他病了?而他又在這裡躺了多久?
他眉頭輕攏,試圖回憶……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原是要去找佳欣,向她確認孩子的身世。
他情緒突地激動起來,用盡力氣勉強抬起沉重的手臂,蠕動嘴唇要說什麼。
見狀,譚母紅著眼眶,流淚道:「醫師說你因癌細胞轉移,肺部感染引發呼吸衰竭,現在正替你做密集治療,狀況好的話就可以拿掉人工呼吸器,不一定要氣切……」她聲音一哽,心扯痛不已。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生病也沒告訴我們……你讓我們兩老以後怎麼辦?」她淚流滿面搗著嘴,難過又氣怒地責備兒子,無法承受唯一的兒子將比他們先走。
「阿勁好不容易才醒來,你少說兩句,讓他先多休息。」一旁的譚父拍拍妻子的肩頭,糾著眉心,神色難過地沉聲安慰。
譚勁看著髮鬢斑白的父母,內心愧疚不已,只能無聲說抱歉,而對於可能被他辜負的葉佳欣,他除了抱歉什麼也不能做。
現在的他就算有機會脫離呼吸器開口說句話,也沒多餘力氣質問她真相。
即使問出實情又如何?他既無法給她幸福保障,又何必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原本曾急於釐清內心疑寶,可當他躺在病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需仰賴機器,剩餘的生命也許比醫師的宣告還短暫時,他已無任何想望,更不願她見到他這模榜。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他一定好好珍惜真正喜歡的她。
不論她的孩子是否與他有關,他都不會抱著這麼大的遺憾和困惑離世。
他心口一扯痛,眼眶不由得濕濡。
比起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竟覺內心那分不甘和遺憾,更令他難受痛楚。
他再次望著沒能盡孝道的父母,內心不斷喃喃說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