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旦,你乖,聽話。」他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忐忑小心。「太宰為官多年,於朝廷貢獻甚大,今日他又站出來力挺你,於公於私,孤都不能不給他蕭氏之份臉面。」
獨孤旦不作聲地盤坐在矮案後,手持狼毫,默默地書寫著皇賈下一步該做的步略,心中紛亂如麻,卻怎麼也想不出該說什麼。
「阿旦,別任性!」也想起自己近日終於定下的盤算,忍不住硬起心腸,面色沉肅,輕斥道。「難道你不明白,孤這都是為了你著想嗎?」
「您賞賜一心為公,功勞甚巨的太宰,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該有異議,因為這是國事,自有主公決斷。」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小臉平靜中有一抹蒼白。
「可蕭妃晉位,您捫心自問,真的是為了臣妾的緣故嗎?莫不是蕭妃侍君多年,深得您心,所以您藉這個機會榮晉了她的位分,讓她距離貴妃,甚至是皇后僅剩一二步之距?」
高壑一時語塞。
坦白說,她所說的並非不是事實,甚至還說中了他這些天來心中所想所做的決定。
蕭妃,確實是最適合為後的貴女。
於公,她是臣閥世家所出,知書達禮溫文恭順,乃父為太宰,為文官之首,卻無涉手兵權,就算將來成為皇后母族,也只有清名而無殺傷力。
於私,他知道蕭妃是個識時務、善圓融之人,有她為後,她當會聰明得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對於他愛寵之人,她也會添三分敬畏,絕不敢背後下黑手。
方方面面他都想好了,現在就只剩下如何說服他這個小嬌嬌……
唉,看來這事對她打擊甚大,連氣性都給撩惹上來,少不得他得頭疼一番了。「阿旦,蕭妃就算日後為後,她也不敢與你爭風吃醋的。」他歎了一口氣,揉揉眉心,好脾性地勸道。
獨孤旦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心霎時灰冷成了一片荒涼。
他、他果然……他真要捨她……轉封蕭妃為後……
「為、為什麼?」她胸口空蕩蕩的,又像是被什麼剮去了一大塊,血淋淋地劇痛著。
高壑見她小臉全無血色,頓時也慌了手腳,忙一把緊緊擁住了她。「好乖乖,你先別惱,你先聽孤說。孤真的都想清楚了,唯有蕭妃坐這後位,你才能高枕無憂,孤都是為你好——」
「在你心裡……我真的再當不起你的妻嗎?!」她淒涼地望著他,苦澀地喃喃問。
她真的後悔了。
那日,她就不該因著恐懼和陰影拒了他的提議,她千不該萬不該自以為是的親手斬斷了成為他的後,他的妻,從此名正言順站在他身畔,與他共度白首的唯一希望。
獨孤旦,你都做了些什麼?
「主公,如、如果……」她顫生生地努力吸氣,努力擠出微弱的希冀乞求。
「如果我能當好你的皇后,如果我……我什麼金山銀山都不要了,我從今天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國為民為你,我……我還能當你的皇后嗎?」
他眼眶一熱,心頭一酸,幾乎衝動地應允了她的哀求,可在話離弦的那一剎那,又猛然想起那日她對「皇后」一位說不出的嫌惡,還有她南齊的出身,在北齊毫無根基的背景……縱然她有才有德,又如何能坐得穩這個北齊一國之後的位置?
他不想她遭人非議為難,他只想一輩子好好寵愛著她,她手裡捧著這些,便已足夠了。
有愛寵便不能有權柄,這是北齊歷代君王先祖鐵血的教訓,就連他父皇一愛慕北魏先後至深,甚至當年最有機會奪得佳人芳心許嫁,卻也因受限於這個祖宗家法嚴訓,不得不忍痛放手。
那日,是他昏了頭,愛寵她到極致,竟一時把祖宗家法給忘得一乾二淨,現下冷靜鎮定了下來,自然不能再由得自己和她任性了。
「阿旦,」他強忍著胸口如刀絞的心疼不捨,索性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
「總之,孤只會寵著你便是了,旁的你就不需要再操心掛懷了。」
她被他熟悉溫暖的懷抱緊環著,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那,孩子呢?」獨孤旦聽見自己嗓音低微地問。
「什麼孩子?」他一怔。
「她是皇后,能名正言順為你生子,日後她誕下的會是大兒,是嫡子,而我生的……」她痛楚地閉上眼,嘴唇青白而無力地道:「將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子。」
當年,阿娘是正室,所出嫡女被寵妾的庶女生生壓得不見天日。
今朝,她為寵妃,日後所生的庶子將是皇后嫡子的骨中刺,是他們眼中最最卑微的存在。
高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心亂如麻,脫口說了一句:「她是後,所出自是嫡子,你……阿旦你得了孤全部的愛寵嬌慣,孤心中只有你,難道這還勝不過一切嗎?」
獨孤旦一如遭甫殛,倏地推開他,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高壑被她看得莫名心慌意亂,心虛愧疚卻惱羞成怒起來,粗聲粗氣地嚷道:「孤並沒辜負你,孤說了這輩子只寵你一人,孤會做到,當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寵妃、甚至是奸妃嗎?怎麼現在倒跟孤又爭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這個人,還是孤這個君王的身份?」
原來在他心裡,她就是個貪戀榮華富貴,是個得寸進尺的女子,得了寵還不夠,還妄想擁權……
原來,他就是這麼看她的。
獨孤旦所有的掙扎希冀盼望和痛苦剎那間全消失了……
痛到極點,俱化灰燼。
是,是她貪心了,是她忘卻了自己初始原來的模樣。
愛仍在,卻是她變了……
阿旦啊阿旦,人怎麼能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願捨呢?
現下,她又何須告訴他,其實蕭妃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溫良恭儉、寬容大度?她又何必讓他明白,女人的戰場毫無煙硝,廝殺卻只有更陰毒殘忍,小小侯府已是如此,在這深宮後苑之中,面對一個身份勢力比她龐大太多的皇后,只有他的寵愛,又能護持到幾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