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長緩慢地點點頭,揚起手要眾人稍安勿躁。「封家小子,看在你由唯鐵村中長大的分上,俺不說難聽話。早在你跨出村子的那一步起,你就已非咱們村中的一份子了。這兒本就不歡迎外人,別怨俺村成殺,你請自便吧!」
沒將「驅逐」兩字掛在嘴上,就是村子裡的人給他封靖雲留的情面嗎?
黯然地從位子上起身,靖雲拎起包袱。這趟返鄉,證明自己錯了,他真的天真過頭,相信村民們會和他同仇敵愾地並肩作戰。
他不怨,只是感歎。歎這些村民們還不懂,天底下無人能從這場災難中置身度外,偷安一隅。
「還有件事兒。」
靖雲頓住身,回頭。
老村長摸著長長白胡道:「你這趟就順便把妹妹也一併帶走吧!」
「咦?」懷疑自己聽錯的靖雲,一愣。
「她在這兒過的日子淨是窮吃苦,村頭的店舖沒人賣她東西,衣也好、鞋也罷,誰都不願接近她。就連鹽都是俺怕她萬一病倒會更棘手,才叫人送些給她。這些日子你不在,不曉得她是熬著怎樣的苦,你回來正好可解決這問題。」
「為什麼?!水兒有做錯什麼嗎?你們為什麼容不下她,要這樣欺負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發怒的靖雲,是震驚且難過。
「為什麼?就憑她觸犯村中的大禁,咱們便可將她趕出村去!大夥兒就是同情她是弱女子,才勉強讓她繼續留在村子裡頭。替妹妹討公道之前,封家小子,先回去問問你妹妹到底干下些什麼好事吧!」
陳大叔將他推出村長家外,並嚷著。「去去去!快點走,不要再囉唆!」
水兒!
靖雲自己也不想多留,他一直以為一年多前不帶水兒離開,是替水兒著想,畢竟留在這從小長大的村子裡多得是可替他照顧水兒的人,可是……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會一夕之間……
不,這絕非一夕!是他太輕忽、太天真,以為外界動盪再大,這唯鐵村是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他現在終於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懷念的故鄉。
這一切都是妖姬與鬼卒所造成,幻妖的毒所腐蝕的不是人的肉身,而是原本存在於每個人內心裡善良而高貴的一面。剝除美好,殘餘赤裸的自私,讓人必須去面對最不想面對的自我。
可是……
哪怕如此,他還是想要相信——
某處,在這無情寒冷的風席捲天下的時候,某處一定也有著和他們一樣想與命運戰鬥的人,正等待著凝聚的契機。
第二章
封靖雲前腳抵達老家木屋,還不及為重逢感動,就先被映入眼簾的景象給嚇了一跳,接著又看到更教他吃驚的——
「這……究竟發生什麼事啊?」手中的包袱一掉,愣道。
「哥!」
猛撲上前來的封水寧,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你回來了!」
「水……水兒,這是怎麼了?」
稍微掰開妹妹差點勒死他的雙臂,直指打赤膊又蒙著右眼的商子喬,以及屋內倒的倒的椅子、翻的翻的桌子,和一片慘遭狂風暴雨襲擊的紊亂景象。
「就是一點小意外。」水寧眨眨眼,聳聳肩。
「意外?」靖雲狐疑的眼神瞟到子喬身上。
子喬苦笑著,放下掩著傷眼的手,讓靖雲看個分明。「你家妹子真是個危險人物哩,封大哥。她的意外可真夠精彩,先是意外地拿水杯砸中我,接著又意外地掀翻桌子、意外地踢倒我坐的椅子,再繼續這樣連連地意外下去,我就得從商子喬改名為『重傷』子喬了。」
靖雲馬上明白這全是水寧的傑作,於是厲聲斥責。「水兒,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哥哥的客人呢?」
杏眼一瞪。「誰讓這傢伙說——」
「不許頂嘴,無禮!他是哥哥的夥伴,你應該稱呼他為商公子,要不也得喊他一聲商哥哥。以前我不是教過你,姑娘家行為舉止要以嫻淑文雅為立世準則嗎?」
「……你幹嘛一回來就急著罵人?」扁扁嘴,小臉的不滿加深,滿腹委屈的水寧跺跺腳。「也不先問問我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就知道怪我!好,全都是我的錯、我的不好,那我消失好了!」
啪地甩開靖雲的手,赤腳飛奔出去的嬌小身影,敏捷得叫人阻止不及。
「水兒——」
「封大哥!」喊住靖雲,子喬扣著他的肩膀說。「跟你打個商一量,這會兒讓我去追吧!我保證會帶她回來,而且是高高興興地回來。」
「你才剛認識水兒,不曉得她的性子,怎麼勸?奇怪,她平常很聽話的,今天是怎麼了?還是由我去找她吧,我怕她若是真生氣,你是勸不動她的。」再說,怕傷及子喬感情,靖雲實在不好意思直言——我看水兒滿討厭你的。
這又是一奇!靖雲印象中,會讓水兒討厭的人不多,在村子裡她對誰都可以和顏悅色的,從沒看過水兒露骨地表現出厭惡。
「一千銀錢和你賭,我認識的她說不定才是真正的她呢!在你面前,她是個拚命討好哥哥而裝模作樣的乖妹妹,一旦遠離了你的眼界,她啊……」子喬又是聳肩又是歎氣,沒再往下說。
靖雲皺起眉。「裝模……子喬你說玩笑話也得有分寸,水兒很純真,就連惺惺作態四個字都不懂。」
有兄如此,莫怪會養出個「兄長至上」的妹。子喬覺得這家子兄妹都需要一位名師指點迷津,告訴他們兄友妹恭的界線在哪裡,省得哪天鬧出亂子。
「好吧,當我是說笑,你就把寶貝妹子暫且交給我,行嗎?」
極為勉強地獲得靖雲點頭答應,子喬立刻動身去追——雖然早已不見封水寧的人影,不過他猜想她不會遠離這木屋才對畢竟屋子裡還有她心愛的哥哥呢!
☆ ☆ ☆
一顆石,砸死你個臭猩猩。
兩顆石,送你沉入地底去,休得再浮回人間。
三顆石……三順石……水寧嘟起了嘴,手心中握緊的石子也沒再往溪水中心扔去。扔再多石頭,也無濟於事,都怨那臭猩猩惹得她在哥哥面前露了餡。想她這十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好妹妹」招牌,方纔這一鬧全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