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大姊、鬼大姊……怪了,跑哪兒去了?」遍尋不著鬼影,辛芙兒納悶的返回漱玉閣,前腳未進,橫來一隻手臂,攔腰擄人。
「噓……」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辜靈譽暗示噤聲、觀望的眼波,被他抱入暗處,縮在金屏與閣門之間的狹隘空隙,以一盆半身高的紫蝶蘭充當遮掩,纖背緊靠著胸膛,露出一隻眼,朝鄰房窺伺。
辜夫人半坐在床沿,來回撫摸繡枕,背對的緣故,只隱約聽見微弱的啜泣聲,好半晌不曾言語,直至辛芙兒第二十三回推開朝她的耳畔吹氣的淫狐之後,傳來鼻音濃重的沙啞聲音。
「靈譽,是我害了你……如果那時候我別把你從她的手裡搶過來……也許你會快樂得多……」
辛芙兒怔忡,緩緩的回眸。
辜靈譽揚高眉頭,要她繼續往下聽。
「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努力……縱使你非我親生,雖然我用狸貓換太子的手法騙過了眾人,可是我心裡一直對你和對她感到愧疚……我一直相信你在我的身邊會過得很好……她是失寵的小妾,而我是正宮夫人,不論換作是誰,應該都會和我一樣。」
原來如此。
兩雙對望的眼睛,默契十足的釋出相同的意緒。
當年辜夫人深怕失去正宮地位,不顧天理倫常,用計搶走了小妾的親生孩兒,逼得小妾懸樑自盡,小妾不怨天,不尤人,死前最後的心願便是將實情告知孩兒。
「都是我害了你……」
幽幽的歎息盤旋在風裡,蕩入每一雙耳中,同樣哀怨、淒迷的細碎歎息迴盪在辜家大宅深處,散不去。
歷經萬劫,終於心心相繫的一雙儷人,攜手來到汲芳齋。
「酸酸……」時常流連的樹蔭底下的幽魂,悵悵向一臉泫然的辛芙兒招手。
辛芙兒悄然側首,推了軒邈長軀一把,示意他上前。
「去啊!」
辜靈譽斂鎖眉頭,踟躕不前,「可是我……」
「你不是告訴我,你想瞭解凡人的七情六慾,現在這也是其中一環。」辛芙兒回以堅定的笑靨,交扣十指,將勇氣自掌心渡予。「世間百態,人心無常,情,自然也有各種面貌,眼下這一種是親情,就像我和老爹那樣。」
「親情?」辜靈譽略帶迷惘的緩步上前,佇立樹下,與慘白鬼臉四眼相望。
「你是……」
「辜靈譽,我就是辜靈譽。」而今他終於能夠坦蕩蕩,無愧於誰的宣告。
女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辜靈譽,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縱然相逢不相識,陰陽兩隔,她依然有種模糊的感觸。
原來未了的心願是見自己的骨肉一面,盼了半世的渴望,竟然是讓自己的孩子知道一切來龍去脈,所以她終日佇立在樹蔭之下,等著他到來,沒想到等著等著竟忘了初衷,也忘了自己是誰,只記得是在等著一個人出現,等著見他一面。
織繭似的不斷的繞啊繞,無論身在陰,抑或身在陽,任誰都是在作繭自縛。
但是只要信念仍在,只要不曾放棄,只要堅持到底,總會有實現的一日。
伸出枯指,摸過玉白溫顏,總是慘綠的鬼臉剎那之間似乎不再那麼可怖,微笑不再駭人,母親的慈愛言說不盡,她淡淡的笑道:「你好就好,那麼我就可以安心的離開這裡,再也不必苦苦的等下去。」
辜靈譽揚起一直垂掩的炯眸,握住方要抽離、只剩枯骨的手掌,緊緊握住好一會兒之後,才鬆開指掌。
這一刻,他體會到人世間的情,可以複雜,可以簡單,其中包含了各種姿態,常言總說,人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他看來,「情」又何嘗不是?
「謝謝你,酸酸。」宿願已了,再也沒有理由留下,隨著黎明到來,飄然幽魂逐漸散成一道道光束,女鬼含著如願以償的淚水,跟隨黑白無常的步伐越過邊界下黃泉,再也不能相見。
而後,烏雲散盡之後的天,亮了。
綠池畔一朵牡丹繽紛綻放,生氣盎然。
辜靈譽偏首,彎眸微笑,辛芙兒瞇細瞳眸,璀璨金芒映照之下,風中波動揚成一道黑幕的青絲,與他那雙黑得純粹的眼珠……呵,就像初次相見時的模樣。
噓,別跟他說,省得某人又自卑心作祟,屆時又鬧起彆扭,翻臉不認人,那她往後吃穿要靠誰?
「酸酸,你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哈哈……沒什麼,只是……」她搔腮暗忖,一臉凝重。
「什麼?」
「只是想告訴你,其實我也很喜歡你。」她毫不扭捏的脫口而出,淤積胸臆的一句話恍若春雷,震蟄了靜謐早晨,貫穿雙耳,撼動心扉。
辜靈譽呆了半晌,渾身熱血沸騰,「酸酸……」
「欸欸欸,別蹭過來、蹭過去的,小心我把你……」
「一箭穿心。」這句話,糊在兩人廝磨的唇齒裡。
「知道就好。」掩下長睫之前,喜歡嘴硬的人兒緋紅著雙頰,細聲咕噥。
但問相思盡頭是何處──
相守一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