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天師已經逝世?怎麼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會晤過,他說話鏗鏘有力,模樣硬朗,好端端的,怎麼會到了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沒法讓你信。」
「讓我見天師,好讓他老人家治治你這個狂妄囂張之徒。」大師兄怒瞪著在丹爐之前來回踱步的頎影,一腳越過門檻,另一腳卻還踟躕著是進或是不進。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輩,那個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蛻變,在眾人尚來不及察覺之際,不再沉默,不再執拗於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來順受。
他變得陰沉難測,青澀的傲氣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態,睥睨的神思,彷彿在很早之前就該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幾何時,劈柴挑水諸如此類的一等雜務再也沒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處,一定有小師弟們逢迎,儼然取代早年追隨牟天師一塊上崑崙的嫡傳子弟地位。
可恨至極,他們一夥人自小拜牟兆利為師,打從牟宗一派尚在南海扎根時,便緊隨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穩茅山首派,駐足崑崙,結果……下場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寧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將多年所求拱手讓人。
「天色將亮,大師兄夜闖太虛禁地豈只是想見天師一面,恐怕大師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來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師兄,你要什麼,就直說吧!何必拿老人家當作借口?」尹宸秋調侃的笑道。
「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見天師,你要敢攔我,儘管試試看。」大師兄遭此一激,氣血攻心,當即咬牙,憤慨的衝入內室,舉劍揮開珠簾,倉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橫臥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雙目,張嘴落頷,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動彈。
「怎麼了?見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聲嗎?」嘲謔的朗聲震響了杳寂的暗殿,猶似魅影嘯聲,惴惴慄栗。
看著榻上的頹老身軀,大師兄嚥了口唾沫,遲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時收拳,撤回身後。
糟,當真沒氣。
嚴厲峻切的衰老容顏安詳的沉眠,曾經不可一世,曾經叱吒紅塵,曾經帶領南海子弟一舉站上崑崙之巔,創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名利不相隨。
「師尊。」大師兄動容的輕喊。
耗費了近半生追隨的人,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著,彌留之際,守在榻畔的竟是個外人,於情於理,都顯得難堪。
驀地,觀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師兄喃喃誦出耳熟能詳的教條,「煉精成氣,煉氣成神,煉神還虛,精氣神合一方是內丹功至要之法……」這道理是茅山入門基礎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盡悉知。
不對勁。
怎麼會……人死尚留精與神,魂雖散,魄未滅,若照天師撒手時間推算,應當是在二更天將近三更天,精氣神三體怎麼會一塊消逝?莫非是……
驚駭的面容轉向赤焰熾烈的丹爐,汗落涔涔,那裡頭不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靈能,更摻雜了另一股盛壯的靈源,方纔的忌憚便是受囿於這股撼人的真氣。
而這股真氣之充沛,放眼當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帶笑容,慵懶的踱過來,「大師兄,你已見到了天師的遺容,那麼,總能告訴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來意了吧?」
「尹宸秋……」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居然竊取天師的真氣,拿來煉丹?!你還算是個人嗎?」
他搖頭,笑說:「大師兄,這點小事,你犯得著嚷嚷嗎?我記得天師在世時,總教導我們習術之人要時時提醒自我,親疏友朋都是無關緊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該怎麼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過是將天師的教誨徹底發揚罷了。」
彷彿幻生錯覺,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當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盡得真傳。
大師兄傻了,慌了,茫然的雙眼浮現天師的殘影與少年相疊合,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誰跟誰,自亂陣腳。「歪理……你說的全是歪理!」
「怎麼會是歪理呢?太虛殿裡的眾師兄全將天師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師兄,你更是曾經教過我,要學得南海茅道,得懂得捨棄過往的包袱,如今天師已逝,不就等同過去的人,我們當然要學著將他放下。」尹宸秋說得振振有詞,清澈響亮,笑語錯落之間,那雙眼儘是冷冽寒意,如獸之瞳,犀利瞄準人性的幽微處,一口一口剝噬目睹者的驚恐。
「難……難道是你對天師下的毒手?」
「怎麼?事到如今,大師兄又想來個含血栽贓?」他雙手負在身後,頷首凝思,忽而揚睫笑道:「也對,憑什麼跟隨了天師數十載的大師兄沒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愛?又憑什麼我年紀尚小便能承接天師之職?大師兄心有不甘,欲強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師兄啐了一聲,「今天我要替天師報仇,更要替太虛殿裡的師弟們討個公道,尹宸秋,你弒師奪位,大逆不道……」
「憑你也配跟我談道?!」一聲震喝,驚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嵐之中猙獰陰鷙,舉起桃木劍,倒豎支地,冷掀嘴角,「何謂道?泯人性,滅天地,破陰陽,逆乾坤……這才叫做道。」
「你瘋了你,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瘋子!」
「跟瘋子談道的你豈不是更瘋?」尹宸秋放聲大笑。
「滿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亂語,也強過你這個空守崑崙多年,到頭來一場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師兄咬牙切齒,舉劍凌行,手中真劍對上他的那把桃木劍,怎麼看都應該佔盡上風才是。
但……
第4章(2)
「你還不配讓我親身一戰。」尹宸秋輕蔑的說,斂眉沉頷,尖頂抵地的桃木劍順著周邊圈畫,刻劃八卦,將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後的丹爐陡竄煙硝,焚著青焰的狂浪襲湧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沖而來的人影席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