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末爾聽得眼皮微顫,有種隱私被拆穿的心慌。「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曬太陽?」
「感覺吧,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陸其剛就覺得他很欠扁一樣,我覺得你很討厭這裡,也討厭這裡的天氣,還有,你也很討厭……」
「什麼?」他等不到她的結語,顯得煩躁不安,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天衣無縫,原來早被她看穿了。
「你討厭自己。」陶水沁以手撐著頰,直視不諱的看著他,單純天真的口吻裡藏著爆炸性的震撼。「你好討厭、好討厭自己,我從來沒看過有人這麼討厭自己。」
伊末爾漂亮精緻的臉蛋顯露出窒息般的僵硬。他討厭自己,徹底厭惡自己的存在,甚至從以前到現在也從沒人期待過他的存在。
頭一回有人直接觸碰他長久以來壓抑在幼小心靈的瘡疤。
「好奇怪……你為什麼要這麼討厭自己?」
「因為我是多餘的人。」
「多餘?不會啊,你哪裡像多出來的人?」漂亮的東西大家明明都搶著要呀!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掌心蹭了蹭曬得紅潤的小臉,陶水沁爽快的起身,掉頭就走,壓根兒沒有再往下問的打算。
伊末爾愣愣瞪著她,對她小小年紀便如此乾脆有些詫異。「你到底為什麼偷偷跑進來跟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很想安慰你吧。」粉色的小洋裝玩得髒兮兮,她拍掉上頭灰塵與花粉,驀然掉頭衝著他一笑。「小王子,你家的玫瑰又大又漂亮,沒什麼好難過的啦,我阿母也常罵我是出生來累死他們的死小孩,多餘就是有剩,有剩就好啦,沒剩多慘。」
「……安慰我?我不需要。」他瞇起眼喃喃地道,緊鎖她笑靨的目光卻遠遠超出這個年紀,極為專注且沉重。
「還有啊,你笑起來很像我在林阿姨發的聖經畫本看過的,有翅膀的天使,雖然我阿母說這種書不適合喜歡念阿彌陀佛的人看,不過我覺得你長得真的好像天使喔,如果你能來上學,一定能把陸其剛的粉絲都搶過來。」
不知人間黑暗的童言童語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百花遍枯的荒蕪中悄然埋下,蟄隱在泥中,醞釀未來的芳香。
那年年底,陶爸肝硬化惡化為肝癌末期,並發肺水腫,在罵完最後一次混帳王八蛋之後眼一翻,陶水沁年幼的心靈在承受父喪之痛後,再裝不下其他事,這次與伊末爾的談話,她很快的便完全拋在腦後。
其實追根究柢,當年她會衝去跟伊末爾說話,最主要是為了陸其剛那些話──
「陶水沁,你以後不要來我家玩。」
「為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秘密花園》這本書的內容?」
「記得啊,寒假作業嘛。」
「裡面那個坐輪椅的白目鬼,你不是很討厭他?你還說如果你是瑪麗的話,絕對要一拳KO他?」
「對啊,我超想把有他出現的那幾頁撕掉,可惜我阿爸警告我要是敢撕書,他就要撕掉我的臉──你幹嘛跟我說這個?又有作業喔?」
「那個白目鬼現在跟我住在一起。」
「什麼?!陸其剛,你智障喔,那只是故事書好不好?」
「是真的,我們會搬家都是他害的。」
「是喔,那要不要我去幫你KO他?」
「不用,我自己會搞定。」
「沒關係呀,我誰啊,陶水沁耶,阿沁耶,最講義氣的人,當然要幫你……」
幫個屁!
她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那些世界名著中喜歡無病呻/吟的角色,特別是那種成天埋怨東抱怨西,要不然就是講些沒人懂的屁話的文弱人物。
但是,她眼裡的伊末爾不會隨口抱怨,不會歇斯底里的鬼叫,感覺比較像是一尊裝在玻璃櫥窗中的彩釉陶偶,主張無神論的她都不禁要讚歎他一句有著「宛若天使般純淨的氣質」。
他是富裕環境裡的小孩,按常理而言,應該是驕縱高傲的,但她從未聽過他向陸爸頤指氣使,他明明是主人,卻總是處處受限,默不吭聲的遵守著陸爸訂下的種種規矩,現在想來真的很奇怪……
古怪到給人一種詭異又驚悚的感覺。
陸爸的職位是管家,但她從來看不出兩人是主僕關係,陸爸全天候守在他身旁,無微不至的照顧著,生活起居緊密相連,連他打個噴嚏或呵欠,陸爸都不可能錯過。
可是,為什麼?
這麼漂亮的孩子,誰見了不會喜歡?縱使他體弱多病,不良於行,縱使他沉默寡言,總是讓人猜不透心思,說話的語氣也太過老成,但她一直感覺不到陸爸對他存有一絲絲感情,純粹是出於職業性的關懷。
她真笨,都過了這麼多年才忽然察覺這個怪異之處。她真呆,竟然從來沒有察覺在那之後有一雙眼睛如影隨形,時時跟著她,後知後覺到這種程度,她是靠什麼考進調查局的?她真是遜到炸掉……
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這十年發生過什麼事?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從輪椅上爬起來,又是如何掉進地獄深淵?不想知道陸家父子曾經對我做過什麼骯髒事?這些秘密,難道你全都不想知道?
到底,童年記憶中的那座華美的城堡背後,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看似單純平靜的湖面下總是暗藏著洶湧險惡的波濤,是誰說過,驚觸水面所引發的漣漪只要不碰到岸,便會永無止盡的蕩漾綿延?
她,是觸發漣漪的主因;或者,不過是不小心被禍及的其中一個?
陶水沁不知道,也不確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道漣漪到最後終會蕩入她的心湖,永不散去。
而伊末爾便是最初的漣漪。
成串音符繽紛連綿,起伏有致,圓滑飽滿卻又充滿淡淡的憂鬱,華爾茲的節奏透過空氣傳遞著,邀請她參加一場華宴,依稀可聞見香檳的氣味……
陶水沁聽過這首曲子。
在某個陰暗的冬日午後,在某間懸垂著墨綠緹花長簾的大房間,她是替陸爸送柳橙汁進去,總是待在房間的蒼白少年習慣性的獨坐窗畔,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