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嚇唬小傢伙?」搭著皮耶肩頭的亨利笑得和藹可親,拿過一罐尚未打開的果汁充當賄賂品,親熱地湊近她。「來,可愛的菲菲,喝這個解解渴。」
菲菲不好意思拒絕,覷了一眼亨利雀躍的笑臉,尷尬地拉開瓶蓋,將果汁往嘴邊送,然而一隻大掌冷不防地從旁攔截,喧鬧聲中突兀的響起一句極冷的怒罵。
「讓你喝你就喝?真是蠢到不行的笨傢伙!」夏爾惱火的搶過她仍握在手裡的瓶蓋,迅速旋緊,將果汁砸進垃圾桶,冷著臉掉頭警告這班老東西,「別拿摻了奇怪東西的飲料給她喝,我可不想負這個責任。」
「欸欸欸,你今天也太過度敏感了吧?這飲料根本沒問題,分明是你自己心裡有鬼吧!」亨利一臉受傷地捧著胸口高聲抗議。
「給我起來。」夏爾不甩他們,扯過菲菲未受傷的那隻手往門口的方向瞟,驅逐的暗示意味十分濃厚。
「喔。」菲菲當真聽話地起身,但又瞬間讓皮耶壓回原位。
「難得帶人來,何必這麼掃興?看看人家的手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不都是你幹的好事!」皮耶存心槓上夏爾,一夥難得慈愛心氾濫的老傢伙幫忙當後盾撐腰。嘿嘿,此時不槓更待何時?
「你們這些老傢伙真是……」
「噯,你看過小老弟的技術嗎?肯定沒有對吧,來,過來這邊。」
榮登賊窟最受歡迎的可愛小鹿張著大眼,遭人連拖帶抱的送到整齊疊起的畫作前方。
雷諾瓦、林布蘭、賀杜德、米勒、莫內、竇加……一幅幅名家的繪畫藏身於髒亂的舊公寓裡,宛如星輝耀耀,綴亮了灰暗的空間。
每一幅畫作的主題多以花卉為主,純真的百合、高貴的牡丹、小巧的鈴蘭、自傲的孤挺花、烈烈欲焚的向日葵、絕艷的罌粟、雍容典雅的鬱金香、生氣盎然的野雛菊,彷彿瞬間讓人雙眼裡填滿了幾世紀以來的斑斕迷艷。
深深一嗅,幾可聞見恬柔沁脾的馨甜香氛,儘管不懂得鑒賞,但她知道這些畫作並不像是贗品。
「漂亮吧?這些可都是夏爾的傑作,他的技巧簡直是顛覆整個偽畫界的一大神跡,只可惜偽畫界的第一高手法蘭柯.德拉貝尼已經老死牢中,哼哼,否則連他都要肅然起敬。」
「偽畫?這些都是偽畫?」菲菲驚異地指向那疊世界名畫,看著一臉極冷極臭的夏爾,輕聲問:「這些都是你畫的?」
「怎麼,難不成你想報警捉我?」夏爾回以猙獰的假笑。
菲菲搖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奇怪。」
「奇怪?這些畫哪裡奇怪?」
無視夏爾的瞟睨,皮耶偏要插進他們的對話裡湊熱鬧。深諳小老弟脾性的他直覺感應到這隻小鹿斑比肯定腹藏玄機,否則,一向重度厭惡青澀小女生的小子不會如此舉止異常。
晃動一頭及肩黑髮的小腦袋瓜略偏,她盈軟的目光定在皮耶後方的昂立頎影,含著淡淡落寞的語調輕聲歎息,「這些畫感覺好落寞,好黯淡,作畫的人好像是刻意強迫自己畫出這些美麗的花卉,並非出於真心喜歡。」
明明厭惡一切現狀,為何要強裝陶醉於這種墮落的沉淪?
簡短的一席話,猶如無形的尖刃,刺穿夏爾心中的一幕冰牆,無動於衷的俊秀臉龐為之震懾,藍眸越過眾聲喧嘩,與她澄澈的眸光交會,在兩人皆無語的氛圍中,時空彷彿剎那凝止。
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不願再擁有會被奪走的那份依賴心;因為太害怕會遭受再次背叛,所以寧願將內心封鎖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裡,也不願讓任何綠意有萌生的機會。
而她,不打一聲招呼,甚至毫無警訊,便從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地方擅闖他早已決心棄置的心靈……
「夏爾!」皮耶笑鬧著疾呼,未曾察覺一股曖昧的洶湧暗濤正悄然蔓延。「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放眼整個巴黎畫界,有誰比你熱愛畫花?沒有!沒有任何人!」
菲菲的眸子裡浮上迷濛,喃喃地問:「是這樣嗎?」
夏爾縮緊了乾澀如渴的喉頭,觸及那雙能夠赤裸裸拆穿一切假象的純真黑眸,他只能撇首閃躲,直接轉過略僵的身子,背對她柔軟的探索。
「我們可是一個合作無間的工作團隊。」老傢伙們繼續向菲菲介紹這裡的運作模式。「一流的人才和頂尖的技術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大軍。」
「夏爾的加入是我們這支軍隊最大的突破,從此縱橫黑市,所向披靡!」
「你們……真的販售偽畫?」菲菲邊凝視著悶聲坐回畫布前的緊繃背影,邊分神詢問。
埃裡特彎身舉起剛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蘿拉」,打趣地糾正道:「不不不,我們賣的是一種跳躍時空的美麗幻象,將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態者的夢想轉換為真實,正確說來,我們是在販賣一種滿足人心的成真美夢。」
「美夢?」菲菲迷惘地伸手撫過油畫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夢,恍惚的心思又轉換到記憶裡雪夜的那場偶遇,笑鬧聲猶在耳邊縈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沙沙沙……畫筆揮動於亞麻布上的窸窣聲平穩地傳來,偶爾佐以調色刀刮除多餘顏料,每一刀每一痕,隱約藏有細微的憤然。她靜靜凝視著獨自埋首作畫的孤鷙背影,感覺包紮起的右掌心開始滲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從未有過的惆悵酸楚積淤在胸口,一種陌生而濃烈的情愫,將她與那個背身相對的人影隔空連結。
畫著一幅幅華麗美夢的人卻是無夢可作,那種近乎將人吞噬殆盡的空洞與虛無,他一個人怎麼受得住?
彷彿感應到她充滿哀傷的憐憫凝視,刮著畫布的調色刀驀然一頓,夏爾徐緩地回睇著她,冰冷的藍眸滿是不羈與排斥,無聲的警告她,別再嘗試跨越橫亙在彼此之間的無形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