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寧又儀睡得極不安穩。
夢裡,她看到自己從祭台上往下跳,那麼緊的抱住少時的七,纖細指節用力到發白;一會,卻換成那滿是烈焰濃煙的火場,穿著鳳冠霞板的她,抬眼望著撲面而來的橫樑,眼中滿是蒼涼……
她遙遙地看著自己,彷彿是在看著別人的故事,不會覺得痛,更不會難過。風聲火影裡,七的臉,太子驊燁的臉,十歲的孩童,二十歲的少年郎……交錯出現,讓她分不清,究竟誰是誰,誰又是為誰。
「哈哈哈——」尖利的笑聲傳來。誰?這又是誰,在她耳邊這樣淒厲地笑?
寧又儀邊然睜眼,恍惚中,她坐起來,環顧空蕩蕩的囚室,突然驚醒過來——
七呢?她睡了多久,七怎麼不見了?!
笑聲慢慢變小,她聽到瑰月森冷的聲音,「來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寧又儀臉色立刻刷白,奔到囚室邊,往石廳那邊看去,正好看到幾個人押著七出了石廳。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七破成襤褸的衣衫。「七、七……」她用力拍打著鐵柵欄。
無人應聲,粗如兒臂的鐵條也文風不動,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押出石廊。
石門轟然關死,再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響。
他就真的這樣死了?!
永遠鎮定自若的七,為她跳高塔、穿火海、擋毒鞭的七,就這樣死了?!
心細如髮的七,帶著她登台階、幫她揉腳踝、包紮傷口,甚至還為她拭淚的七,就要死了?!
一時間,所有記憶湧上心頭,每個小的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樁樁件件,都是七對自己的情意啊……她怎能輕易割捨?就算她將那代表過去的匕首交給太子,可是,深藏心底十年的柔腸回轉、無限念想,又怎能在短短四十幾天裡盡數忘卻?
七——是她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啊!十年前是他,十年之後——依然是他!
淚潸然而下,寧又儀終於敢承認自己最其實的想法,在七死了之後。
她緊緊抓住冰涼的鐵條,那麼冷,一直冷到她的心底。
還沒來得及啊……她才剛剛認出七,連感謝的話都沒有寫全,那麼多未曾出口的情意、纏綿已久的思懷,終至成空。
真的是來不及啊。他們的時間那麼少,十年了,她與七才見過三次,每次都那麼生死攸關……
她又不貪心。她時刻記得自己太子妃的身份,從未想過和他之間有什麼,她只想偶爾能夠看到他,知道他過得很好,這就足夠了。
而這麼一點微小的願望,都沒了。
絕望的淚不停地流。
七……
當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再一次在石廊盡頭出現時,寧又儀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她死死盯著他,看他一步步走來,緊張到不能呼吸。這究竟是幻覺還是奇跡?
七緊了緊雷藏給的一件外袍,確認所有傷口都蓋好了,這才步入囚室。
「你還活著?」她聲音顫抖地問,想伸手去碰他,又有些猶豫地縮了回去。
明明看著他走進來的,還問這種問題七也不回答,朝她走近兩步。
寧又儀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黑色外袍,又用力戳了一下,暖的、實的。是的,活的,不是鬼,他是活著的人!她猛地抱住七,放聲大哭。
七的手一時不知往哪裡放。他怔了一會,才僵硬地攬住她。他從未安慰過人,也沒有被安慰過,只曉得一下下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真正的傷心。
他知道她不容易哭的。
當年在祭台上,她幾乎嚇呆了也沒有哭。在大火裡險些被燒死、被捉後生死難卜,她都沒有哭。但今天之內她已經哭了兩次,一次是因為知道了他的身份,而這次是以為他死了。
她的淚水竟是為了他。
這份認知帶來的感覺,讓七覺得有些古怪。
其實,死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來都不怕死,甚至,一直希望能夠死去。
自有記憶以來,他便做為太子的影子而存在,時日久了,早就連自己本來的樣子也淡忘了。所以,活著或是死去,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自我。
這樣一個人的死,也值得有人傷心嗎?何況,為他傷心難過的,還是尊貴榮寵的太子妃?
七的眉頭輕輕皺起來。太子妃抱得很用力,緊得他身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痛。這痛讓他清醒,不至於胡思亂想。
起初的絕望和後來的驚喜交織,直到所有的情緒通通發洩出來,寧又儀才慢慢平靜。他到底怎樣?受傷沒有?盯著那半新不舊的黑袍,她有些恍惚,想起方纔那衣衫破爛的背影。
她仰頭問道:「你……受傷了?」
「沒事。」
「真的沒事?」
聞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風,一下子沖淡了囚室裡的徹澀之氣。他說:「我這樣子,能有什麼事。」
是啊,看他神清氣爽的樣子,彷彿剛剛受了款待,還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當然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會。」看著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語氣中有著微微的責怪。
寧又儀急忙鬆開他,退後一步,低頭用力拭眼角的淚。做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維持端莊的儀容,方纔的肆意流淚顯是太失禮了,她怎麼可以失態至此?
她狠狠地擦著淚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著她坐下,在她掌心寫道——身份暴露。
繼而又指了指寧又儀。
——危險。
「嗯。」寧又儀隨便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現下,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活著的驚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沒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寧又儀垂下頭,不讓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讓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倆人之間,長長的衣袖幾乎蓋住整隻手,只露出些許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處地覆在左手上,從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寧又儀卻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