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綁架獲釋之後,別人總是用很強烈的情緒看待他,其中真正發自內心為他著想考慮的,目前只有兩個——
一個是跟他有血緣關係的表哥何浩然,另一個是跟他沒什麼關係的海小霓。
他不懂,那張甜美的臉龐底下究竟藏著什麼樣的奇妙思維,究竟從他目前這副難以入目的臭皮囊中看見了些什麼?
微薄暮光裡,佝僂的身影鑲嵌在漸濃的黑暗裡,直到有人啪一聲的開了燈。
「墨先生?」海小霓從廚房端了剛剛熱好的芋頭鹹粥走了出來,不由自主的看了那一頭亂糟糟的糾結長髮幾眼,忍住幫他梳理毛髮的衝動。
「墨先生,吃飯了。」她神情自然的張羅他的餐具,似乎沒有因為傍晚發生的那個插曲有了一絲一毫的退卻閃避。
一股沁涼的藥香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右手手腕上浮現一片怵目驚心的青紫色,讓墨朗的雙眼還有良知隱隱刺痛……
這個小女人有問題!
墨朗的視線追逐著她嬌小玲瓏的身影,似乎不敢相信她還神情自然的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她應該要一臉畏懼!
要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要想盡辦法拉開跟他之間的距離,最好可以不用繼續留在他身邊。
她應該要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用鄙夷又害怕的語氣罵他是瘋子,就像父親那棟豪宅裡的僕人一樣,而不是用這麼溫暖又乾淨的眼神看他……
墨朗眨眨乾澀的雙眼,因為想起某些不愉快的往事,導致臉上的表情更添了些許冷酷疏離。
海小霓卻彷彿沒看見似的露出淺笑,繼續發揮她自言自語的特異功能。
「墨先生,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這可能也是你不跟我說話的原因,因為你覺得反正我聽不懂,你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和口水對吧?」她俏皮的眨眨眼,忽然挪動餐椅坐到他的左手邊,假裝沒發現那雙眼睛突然又瞪大了一些,就像要掉出來似的。
「我跟你說,何先生和麥小姐已經去找翻譯了,我想明天就會有人可以聽得懂你說的話,到時候你就可以告訴他們,你喜歡什麼樣的家事秘書,需要什麼樣的照顧和服務,不過在這之前呢……」海小霓突然動手輕輕拍了拍那副瘦骨嶙峋的肩膀,明顯感受到墨朗狠狠的震盪了一下。
海小霓露出得逞的笑容,暗自得意她終於把這個男人從毫無反應的木乃伊進化成半死不活的殭屍。
「嘿嘿!在這之前呢……不好意思,你就將就一下吧!先吃一點我煮的粥,讓你的身體補充一些必要的營養。我在裡面放了大甲芋頭,還有東港的櫻花蝦,肥瘦適中的新鮮五花肉,跟埔裡的香菇,還灑了一些芹菜珠增加香氣……」她逐一的把碗裡的食材說出來,最後舀起了一匙暖呼呼又色香味俱全的粥,笑咪咪的遞到他面前。
「來,你吃一口看看,如果吃了覺得還不錯,就拜託你賞賞臉,把這碗統統吃光光,好嗎?」香氣撲鼻,連她自己都飢腸轆轆啦!
第2章(2)
墨朗瞪著那因著熱粥的湯匙好一會,最後還是選擇漠視海小霓毫無道理可循的親切。
海小霓沒有遮掩她的失望,卻也沒有因此就絕望。
她擱下了碗,慢慢的站了起來,就怕動作太大,驚動了他異常敏感的神經。
「我知道我們非常不熟,你一定覺得我的行為不但沒有必要,還很諂媚。」
她沒有收起笑容,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這個人不像人的男子,眼裡毫無遮掩的憐憫刺痛了他的肌膚,換來他眼眸深處一小簇反擊的火花。
可惜海小霓沒發現,要不然她會更放心一些。
「墨先生,我對你別無所求,只是希望你對自己好一點,對你難得的生命好一點。」海小霓明明知道對方聽不懂,仍是說得語重心長。
在一個費盡心思才能維持健康的人眼裡,看著一個原本可以健健康康的人這樣糟蹋自己的生命,實在是很難無動於衷。
「我不打擾你用餐,一個小時之後,我再來整理。」她刻意給了一個時間點,刻意讓彼此都能有獨享隱私的空間,期待這個終於願意把視線擺在她身上的男子可以多少吃一點。
她不是醫學界的專業人士,只能盡力而為。
墨朗盯著這個看似無害,卻三番兩次在他心裡挑起滔天巨浪的小女人神情愉悅的端著自己的晚餐走回房間,當那扇房門關上時,他荒謬的感到孤單!
一年多前,母親的橫死讓他的靈魂瞬間乾涸一如萬古荒漠,生命呈現出一種無止盡的墜落。
活下去……阿朗……要活下去……
這是母親生前最後的請求,是他為什麼不乾脆自殺死一死的強心咒。
活著。
他只是活著。
除了贖罪和懺悔,他幾乎感覺不到其他的七情六慾。
他不怨父親的眼不見為淨,也不恨另一個女人在他毫無起色的情況下跟他劃清界線。
他只在那個兇手被繩之以法時感到短暫的寬慰,從此,再也了無生趣。
可是現在,桌上那碗粥在靜謐的夜裡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似乎盈滿了溫暖又豐富的情感,好像某人生動靈活的雙眸,讓他不由自主的蠢蠢欲動。
乾瘦的手指慢慢的舀起一匙粥送進早就分泌大量唾液的嘴裡,令入口即化的芋頭在唇舌之間癱軟。
墨朗垂下濃密的眼睫,遮掩住那雙異常閃爍的眼眸,彷彿這樣就能遮掩住自己方才在腦海中躍出的念頭。
「海小霓……」他咬字清楚的喃喃復誦這三個字,看來這幾天利用網絡翻譯軟件練習中文的努力有了不錯的成績,而他腦海裡浮現她這幾天的自言自語,不知不覺中竟然吃光了眼前那一碗粥。
他愣愣的瞪著見底的空碗,想到海小霓那個小女人知道後會露出怎樣開心的笑容,便直覺的扯動嘴角,卻又在下一瞬間恢復原本死寂的表情。